儿科的专家大夫尽职尽责,虽然谢云馨只是低烧,但看过既往病史后,还是开了几个单子要她先去抽血化验。
谢云馨最怕疼,听见要扎针,顿时哭得地动山摇。
谢明舒好说歹说,费了好大劲才哄着她过去抽血。
偏偏那护士手生,一针扎进去却不见出血,连扎了好几针,总算凑满了两管血。
走出抽血室,谢云馨捂着胳膊上好几个针眼哭得抽抽噎噎,谢明舒自己都心疼得快要哭出来了。
她俯下身给女儿擦眼泪,嘴里一叠声地夸着:容容真是勇敢,妈妈像容容这么大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坚强,等一会儿看完了病,妈妈带你楼下去买糖吃……一只手就在这时候伸到她和女儿面前,手掌温厚,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她极熟悉的。
只不过此刻,那手心里放了一块巧克力。
她听见那人的声音,也是带着一种熟悉的温和:小朋友这么勇敢,这是奖励你的。
谢明舒慌忙直起身子,对面的人望着她,声音极轻地叫了一声:明舒。
儿科的抽血室恐怕是整栋楼最热闹的地方,不时有哭闹挣扎的孩子和筋疲力竭的父母从旁边经过。
他的声音不大,可是离得太近,她自然不可能没听到。
一瞬间,她像定格似的愣在了原地,甚至不记得跟他打个招呼。
他也不生气,就这样摊开手掌站在她们母女面前,颇有耐心地等待着。
谢云馨这个小馋猫看见好吃的,立刻连哭都忘记了,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巧克力。
看母亲没有反对,便伸手接过来,仰起还挂着眼泪的脸朝他笑道:谢谢叔叔。
女儿的声音再一次点醒了她,谢明舒深吸一口气,仿佛给那个怯懦的自己套上了一层厚厚的盔甲。
她绽开一个堪称完美的笑,礼节周到,向他点头:哥哥。
她没敢去看他什么表情,只是在心里庆幸,他们之间尚存在着一层没有血缘的兄妹关系。
不然此时此刻见到他,都不知道该怎样称呼。
许成熙一直看着她。
眼前的人比从前瘦了许多,从少女时代就让她无比头痛的婴儿肥彻底消失。
若说还有什么没变的,就是她温柔的神情和微笑时眼中浮现出的淡淡笑意,与他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
她穿了一件深红色的毛衣,配着黑色的牛仔裤,浅咖啡色的大衣随意搭在手臂上。
那样或浓烈或深沉的颜色,也被她穿出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九年过去,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敛去了从前那种生涩可爱,又为她沉淀出一种更为温婉娴静的气韵。
就像宣纸上一株开在水边的桃花,就算只有寥寥几笔,展开卷轴时也仿佛能觉出柔柔花香萦绕在鼻尖,天然便有一种古雅的美。
纵然不是什么倾城国色,也能在百花齐放的春天占据了一席之地,让人一眼望去,便格外难以忘怀。
只顾这样想着,他也愣在原地,手上早就空了,却不记得收回来,只是摊开空空的掌心横在那里,像是要找她讨回什么东西似的。
谢明舒顿了顿,伸手扶着女儿的肩膀,泰然自若地说:今天第一次见面,我介绍一下吧。
哥哥,这是我女儿。
许成熙这才不自然地抽回手,目光慢慢移到了她旁边的女孩身上。
女孩正小口小口地吃着巧克力,见他看过来,有些羞涩地朝他笑:叔叔好。
女孩同她长得极像,方才吸引了他的目光也是这个缘故。
他弯下腰,对女孩笑道:你好。
谢明舒面色微微一怔,随即耐心地对女儿说:容容,妈妈的哥哥,你该叫舅舅。
女孩便乖乖改口:舅舅好。
真乖,许成熙伸手摸一摸女孩柔软的额发,目光中有一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疼爱:你叫容容?谢云馨点点头,他又问:那你大名叫什么?云馨,谢明舒脱口而出,停顿片刻还是补充道:谢云馨。
听到孩子的姓氏,许成熙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尽管他尽力掩饰,谢明舒仍旧一眼看出来,他仔细打量着谢云馨,似乎是想从她身上看出点什么。
大约是很快意识到这样不甚礼貌,许成熙收回目光四周看了看,试探着问:这里不好停车,孩子爸爸……是在外面等着吗?他还在国外,谢明舒含糊着说。
这个话题想来是不易进行下去了,许成熙又问小姑娘:容容今年几岁了?谢明舒正要代答,忽然又改了主意,转向女儿:舅舅问你话呢。
女孩细声细气地说:我五岁,再过三个月就六岁啦。
六岁了啊……他的目光一点点从女孩身上剥离,转而看向她,神情也平静下来,定格在了一副久别重逢的兄长模样,关切地问:那今年是不是该上学了?是,九月份就该上一年级了,谢明舒腾出一只手拢了拢头发,她知道他想问什么,在他开口前抢着补充:学校已经找好了,过阵子去办手续就行。
许成熙果然像是被噎了一下,还是问:是哪个学校?就叫润和学校,她已经从原本的情绪中抽身出来,从容笑道:虽然是民办的,不过我也跟不少人打听过,都说前几年换了校长之后评价很不错。
这个学校确实挺好的,他仿佛不经意地问: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在一个油画工作室,还是老本行。
她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这样好,全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帮忙的空间。
许成熙默默点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就这样相对沉默着。
女孩吃完了巧克力,不知道是不是怕生,竟一点都不闹,安安静静地玩起衣服上的蝴蝶结。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你是什么回来的?刚回来,也没有几天,谢明舒轻描淡写地说,今天真是巧,早上看容容有点发烧,就想着保险起见,还是带她过来看看,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
现在虽说是春天了,早晚还是挺冷的。
孩子这么小,多加点衣服保险,别冻着,他十分细致地叮嘱,犹豫片刻,迅速地望了她一眼,又低声补充:你也是。
她心里一震,却落落大方地朝他笑道:谢谢哥哥。
许成熙默数了一下,这是她今天第四次这样叫他。
秘书梁栋恰在这时候急匆匆地闯进儿科诊室,看见她也愣住了片刻,迎上去赔笑着叫了声谢小姐。
谢明舒倒还记得他,见他手上的戒指,问起他什么时候结的婚。
梁栋有些不好意思地答了,她便也真诚地恭喜。
说话间,梁栋几次偷偷打量着他的神情,脸色是肉眼可见的焦急。
许成熙自然知道原因,距离董事会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他还在医院里,再不走恐怕就要赶不上了。
他心里都明白,可脚下偏就是挪不动步子,情愿一句话都不说地耗在这里。
旁边的一扇门忽然推开,护士手里拿着一沓病历本,大声喊了句谢云馨。
谢明舒赶紧应声,牵起女儿的手向他告辞:容容还得去做另一个化验,我们就先走了。
明舒……他猝然出声叫住她,见她回头,却一时语塞。
犹豫了片刻,才郑重地说:你刚回来,要是有什么麻烦的事,只要我能帮上忙,一定记得告诉我。
她明媚地笑了笑,再一次对他说:谢谢哥哥。
医院的电梯人满为患,他们等了两趟,门一打开都已经是满员。
梁栋急得头上直冒汗,只得到处去找扶梯。
许成熙一路上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并不说话,就跟着他一层层往楼下走去。
刚到一楼,许成熙叫住他:小梁。
梁栋赶紧回头:许总,您说。
许成熙沉默了几秒,犹豫着说:明舒的事情……梁栋脑子里瞬间闪过杨修解缙等一众天子近臣的死因,他忙不迭地表忠心:您放心,谢小姐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我相信你,许成熙点头,缓缓道,我是担心明舒的性子,就算真有什么事,也不会主动来找我。
就劳你多留心点,要是听说她去找谁,或是知道她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你就替我帮着给打声招呼。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望着不远处的一点亮光:你也提前跟人家说好,别让她知道。
梁栋一时都愣在了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我记住了。
等他再次抬起头,才看见许成熙盯着自动售货机旁边的那面镜子若有所思。
梁栋试探着叫了一声:许总?许成熙回过神来,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低头苦笑:小梁,我刚才突然发现,这几年我真是老了很多。
他在办公室墙上也挂了面镜子,用以确保自己仪表整洁。
每天他都要习惯性地照几回,却从来没有发现,不知何时,皱纹已经爬上了眼角,鬓边的白发也越来越隐藏不住。
梁栋哪里敢接这话,只能陪笑着打哈哈:哪儿能啊,您多虑了。
许成熙的语气似有些自嘲:这怎么是多虑,我今年三十七,眼看着就是奔四十的人了。
他不再去看镜子,摇摇头对梁栋说: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8/12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