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舒从洗手间出来,许成熙已经把车从停车场开到了民政局门口的停车道。
她坐上副驾驶座,也凑过去看他拿在手里的结婚证,有些遗憾地说:唉,我这口红的颜色有点深了,应该换一个浅点的再拍。
他立刻把那两张结婚证紧紧捂在胸口,仿佛怕她会抢了拿去销毁似的,嘴上安慰道:好看,真的,我老婆怎么都好看。
她心里高兴,却白了他一眼:跟谁学的,油嘴滑舌的。
许成熙没有回答,反倒笑着叫了一声老婆。
谢明舒有些不好意思,装作没听见。
他笑呵呵地,又叫了一声老婆。
她怕再不理她,他会叫得更大声,只得小小声答应了:嗳。
许成熙一下就高兴了,嘴上却很幼稚地不依不饶:老婆,你明明就很乐意我这样叫,刚才说好的以后再也不骗我呢?谢明舒趁他只顾斗嘴的功夫,抢过来一张结婚证,小心地放进包里,才跟他说:乖,从明天开始。
现在开车,咱们先吃午饭,再去买菜。
他发动汽车,忽然转头看着她,一本正经说:中年人谈恋爱,就像老房子失火。
她没有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发不可收拾,他解释道,刚才排队的时候,我听旁边的年轻小情侣说的。
她一下笑出了声,忍不住嘟囔:还挺有道理。
下午四点多,郑旭存第一个推门进来,屋子里四下无人,他循着水声走到厨房,看见许成熙正系着围裙洗菜。
围裙是他家钟点工阿姨常穿的,浅粉色,周围还带一圈荷叶边。
郑旭存一看见就忍不住乐了,调侃道:行啊兄弟,怎么着,洗手做羹汤了这是?他四处看了一眼,问道:明舒呢?许成熙捞起洗好的菜放到盆里,头也没抬地说:接容容去了。
郑旭存又问:你带明舒来这里看了?许成熙不为所动:下午就来看过了。
郑旭存一脸八卦:那她什么反应?许成熙低头洗着下一棵菜,轻描淡写地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下午他带着她走进来时,谢明舒先是惊讶:这么多年你都没搬过家?他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住到了她家,他是永远也不会舍得从这里搬出去的。
她起初还觉得有意思,看到什么就兴高采烈地叫他:哎,这不是咱们去江西的时候买的茶具?或是惊叹:哇,这个东西你还留着?后面她才察觉出不对劲。
九年过去了,家里的一切还是跟她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书房里仍旧支着她的画架,放着她照片的相框还摆在床头,甚至拉开衣柜,当年她没有拿走的衣服都还整整齐齐地挂着,跟他的衣服各自占据了主卧衣柜的一半。
他就独自留在这里,守着这个充满他们的回忆却不再有她的房子,做了九年未亡人。
她在屋里转了一圈,转头看见他,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鼻音,问他: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什么都没改动过呢?他笑着摇摇头:那些都是你从前亲手布置的,我怎么舍得改变呢。
她忍不住低声啜泣。
这一天仿佛如此漫长,他们都经历了太多的感动。
郑旭存当然不信,还要再问,许成熙横了他一眼:别杵着,快过来一块洗菜。
郑旭存老老实实地洗了手,也拿颗白菜在旁边一片一片地掰开了洗,边洗边问:咱今儿晚上吃什么啊?火锅。
我们刚才去超市买了牛羊肉和鱼片虾滑,再洗点菜就行。
郑旭存立即表示赞同:这个好,大冬天的,吃着暖和,大家一块吃也热闹,你们做起来还不费事儿,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什么,忽然凑近过来问:怎么样啊你们俩,现在还来得及,趁明舒没回来,要不要哥儿几个给你再想想办法?许成熙没有说话,撕了张厨房纸擦干净手,从兜里拿出那枚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隐晦而骄傲地把手伸到郑旭存面前。
郑旭存看了半天,不解道:你又给拆下来戴上了?不是,许成熙无奈,你再好好看看,新的,明舒今天刚给我的。
郑旭存顿时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许成熙微微一笑:就今天上午。
我们证都领了。
郑旭存瞪着眼睛半天,才在他肩上狠拍了一把:你个混蛋玩意儿,成了你不跟我说一声,我昨儿为你担惊受怕一晚上,夜里做梦都是你哭着跟我说,明舒要嫁给别人了。
对不住,兄弟,我今天一激动就给忘了,许成熙收回手,满意地看着戒指。
很多年了,他这根手指上一直是空荡荡的,现在乍一戴上,还真有点不习惯。
他抬起头,笑着说:梦都是反的,借你吉言。
虽说在往年,朋友们也会在许成熙生日这天聚个会,给他庆祝一下,但今年比起他的生日,他的婚姻和女儿显然才是重点。
因为有孩子在场,加上知道许成熙酒量实在一般,众人都十分体贴,只让他当众敬了两杯聊表心意。
正要吃饭的时候,林念却端了杯酒走过去,一脸严肃地叫他:许成熙。
他猜到林念有话要说,连忙站起身:念念,怎么了?林念来回打量着他,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明舒这辈子,算是栽在你身上了。
谢明舒听她语气不好,连忙在桌子下面悄悄摇了摇她另一只手:念念。
林念轻轻挣开了,仍旧端着酒杯对他说:许成熙,你别以为明舒没有亲人了,你欺负她也没人管得了你。
我告诉你,要是你敢对她不好,我一定托人去找那些专业催账的,把你打得让她认都认不出来。
谢明舒听得心里一暖,握住她的手:不会的,念念,你放心。
朋友们都听得明白,纷纷在旁边帮腔打趣。
唯独谢云馨年纪还小,听不出背后的意思,当时就有点急了,喊了一声:你们不许欺负我爸爸!席间顿时一静,众人都忍俊不禁,谢云馨摇着林念的袖子,可怜巴巴地说:干妈,爸爸是好人,你不要打他,求求你了。
许成熙搂过女儿,在她的前额亲了一下:谢谢容容。
林念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对孩子的疼爱不似有假,谢云馨显然也很是维护他,看样子两个人相处得是真心不错。
这样想来,她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好孩子,往后他要是对你和你妈妈不好,你一定要告诉干妈,林念的声音中已经难掩呜咽,连忙仰头将一整杯酒饮尽,对他一亮杯底,脸上终于露出笑意,真诚地说:别的也不说了,我祝你们新婚快乐,往后长长久久的,一辈子都要像现在这样幸福。
我会的,他举起酒杯,郑重承诺。
酒足饭饱,众人一起收拾好桌子,傅秋燕带着谢云馨坐在沙发上,一边看动画片,一边用水彩笔在她的石膏上画了只憨憨的粉兔子。
罗启航喝了点酒,在旁边起哄:容容,你看这只兔子像不像姑姑?傅秋燕瞪了他一眼,罗启航后知后觉,赶紧说:我是说你跟这兔子一样……啊不,你比它还可爱。
说着还十分确信地点点头。
许成熙虽然只喝了三杯酒,还是觉得有些上头,便走到阳台上想透透气。
刚打开窗户,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哥。
他转过头,杜平越推开阳台的门走进来,问他:你还行吗?喝多了?没事,就出来吹吹风,许成熙抹了把脸,笑道:平越,我今天真是高兴。
杜平越也感慨道:是啊,这些年你太不容易了。
许成熙转头看向客厅,谢明舒在听郑旭存说话,不时露出或开心或惊讶的表情;谢云馨坐在沙发里,跟傅秋燕一起往石膏上画画。
他看着挚爱的妻子和女儿,目光越发温柔: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这么高兴过了。
高兴到他今天有好几次忽然产生一种恐惧,害怕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醒来,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是他积累了这么多年的执念产生的幻觉。
杜平越没有接话,但许成熙知道他有话要说,转头看向他,等待着他要说的话。
沉默过后,杜平越斟酌着开口:哥,昨天大舅回家之后,听说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后来大晚上的,还叫了宋大夫过去,紧着打了一针才缓和下来。
许成熙点点头,神色还是很平静,语气却有些自责:我又给周阿姨添麻烦了。
他知道老爷子的性格,对外人尚且还算过得去,身边越是亲近的人,他却越要苛责。
甚至在外头受了什么气,回到家来常对着他继母出气。
杜平越却眉头一皱:周阿姨……昨天跟大舅大吵了一架,连夜收拾东西走了。
许成熙惊得回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却又收回目光,淡淡地说:也好,周阿姨这些年,里外地忙活着,太不容易了。
杜平越说:昨天宋大夫给我打电话,我过去的时候正好碰上他们吵架。
说起来,我还是头一次见着周阿姨气成那样。
她说,她忍了这些年,尽心尽力地伺候大舅,不就是为了大舅能帮倩倩一些。
可是大舅呢,成天好像让倩倩沾到他一点光,就吃了多大亏一样。
当年倩倩中考的时候,她想跟大舅正式领个证,好给倩倩上北京户口,可是大舅不愿意,幸好最后你托人帮倩倩找了个他们老家的学校;这就算了,好在倩倩争气,自己考取个挺好的大学,又找到个好工作,她没什么可怕的了。
这些年,整天伺候大舅吃喝拉撒睡,还要挨骂受气,现在连你都给逼走了,她是个人,又不是活菩萨,她也受够了。
杜平越看着他叹了口气:我今天早上过去看的时候,周阿姨的柜子都空了。
大舅开始还说,走就走,让她再也别回来了。
可是下午就受不了了,让我去把周阿姨找回来。
我一打电话才知道,周阿姨连手机号都注销了。
别找了,许成熙伸手按在窗台上,冷笑了几声,周阿姨这是跟我一样,糊涂了这么些年,终于想明白了。
这样挺好,往后再也不用受这些罪了。
他转头看向杜平越:你帮我跟他说,就说是我亲口说的,让他别为难周阿姨。
杜平越看了他半天,还是劝道:哥,我知道大舅脾气不好,那也是因为前些年大表哥和舅妈接连过世,让他受了些刺激。
他原来,对我和许安南并不是这样。
他们兄妹自幼是在大舅舅妈身边长大的,纵使后面有不少分歧和争执,但在他心里,对这位大舅比常年见不到一面的父亲还要看重些。
许成熙摇摇头,不愿再多说:他帮过我不少,也让我痛苦了许多年。
他觉得让我接手家业是个莫大的恩赐,可我并不想要这个。
我现在,就只想陪着明舒和容容。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过去的事,没有必要再提,就当做两清了吧。
杜平越有些不忍:哥,大舅昨天拉着我的手说,他从前糊涂,往后你愿意跟明舒姐在一块,他绝对不拦着,只要你能回来,怎么都行。
许成熙自嘲地笑笑:你看,我要是不把事情做到这一步,他会松口吗?他太了解那个名义上的亲生父亲了,但凡有一点余地,就绝不会承认自己有错。
可你毕竟是大舅的儿子,而且,他现在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了,杜平越不赞同道,哥,我说句不好听的,大舅他都那么大岁数了,还有病,指不定哪天就没了。
好歹,让他最后这几年过得安稳些吧。
他若是过得安稳了,别人还能安稳得了?许成熙险些笑出了声。
他收回笑容,摆手拒绝:从前周阿姨也是这么想的,还这样劝我,现在连她都受不了了。
平越,你愿意说我自私也好,无情也罢,我可以堂堂正正地说,我欠他的,这些年都已经还清了。
为什么我要放着我想要的日子不能过,非得留在他身边,幻想着不知道多少年以后他终于还我一份自由,再留给我一笔遗产来补偿我再也回不去的这些年?他摇摇头,无奈地一笑:今天就是最后一次吧,我不想再听见你说这种话了。
杜平越看得出,他这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也只能接受:哥,我知道了。
不管你愿不愿意再认他这个父亲,我心里,总归会一直把你当成哥哥的。
许成熙疲惫地笑了笑:谢谢你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