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除夕,是他们多年后回想起来,都觉得最难忘的一个除夕。
谢云馨从小生长在国外,从未体会过这么浓厚的传统节日氛围,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中午跟着许成熙去超市买新鲜食材,看人家放在门口的金橘树也觉得有意思,绕着树转了好几圈,磨蹭着不舍得离开。
许成熙见女儿感兴趣,就带她跑了好几家花市,终于买到了一棵金橘树运回家里。
谢明舒下班回家的时候,这父女两个还蹲在树边,讨论着树上的橘子到底能不能吃。
她走上前,伸手搭在丈夫和女儿背上说:实践出真知,你们试试不就知道了?父女俩都觉得有道理,于是挑拣一番,各自从树上摘下一个小橘子来吃,而后双双被酸到牙疼,一人吃了一块糖才缓过来,那扭曲的表情逗得谢明舒在旁边忍俊不禁。
这样的日子,他们当然不可避免地从早上就收到许多祝福消息,手机更是响个不停。
两个人一商量,为了能躲一会儿清净,干脆各自拿起手机先给朋友们群发了祝福,然后再一起关机,带着女儿去厨房做起了年夜饭。
忙活半个晚上,终于将最后一道菜放上桌,谢云馨迫不及待地拿筷子尝了一口,表情惊喜道:爸爸,你做饭也好好吃啊!对着女儿这样真诚的崇拜目光,许成熙也不禁产生了几分骄傲。
坐在他对面的谢明舒看出他隐晦的得意,忍不住笑了笑。
他低头又给女儿夹了些菜,摸摸她的小脑袋说:爸爸会做很多菜,不会的也可以学。
容容想吃什么,都跟爸爸说。
谢云馨听了使劲点头,笑嘻嘻地恭维:爸爸真厉害!许成熙逗她:会做好吃的就厉害了?又不是只会做好吃的,爸爸还会弹钢琴,会给我念书,会帮我做手工作业,还会做特别特别难的数学题,谢云馨昂着头不假思索地说出来。
他明明应该是很高兴的,可是谢明舒注意到,他笑过之后将女儿搂在怀里时,眼中却流露出几分说不上来的难过情绪。
吃过饭,她将碗筷放进洗碗机,转身对正在擦桌子的他说:容容从小长在国外,他们那边的老师比较奉行鼓励式教育,所以孩子们耳濡目染,喜欢夸奖别人。
她怕他自责,觉得因为这些年他不在她们身边,她们母女常被人欺负,才让谢云馨小小年纪就历练得这么会说话。
我知道,他低声说,我就是觉得,我现在做的明明都是身为一个父亲早就应该做到的,可是容容就那么高兴……越发让他觉得亏欠她们许多。
她摇摇头:成熙,去日不可追,来日犹可期。
从前的事是多种原因造成的,你不用把结果都算在自己身上。
既然都已经过去,你也别再想了,往后多陪一陪容容就好。
正说着,换好了新衣服的谢云馨已经从楼上走下来,迫不及待地朝他们喊:妈妈,爸爸,咱们去放烟花吧!因为记着他刚才的低落,下楼之后谢明舒便尽量让他多陪着女儿,自己在旁边帮他们拍了许多照片。
谢云馨原本还说要跟爸妈一起跨年,可是在下面玩了个痛快,回来没一会儿就熬不住困意,自己先去睡了。
只剩他们两个坐在沙发上看春节联欢晚会,许成熙忽然问:前些年你和容容在国外,是怎么过春节的?也没有怎么过吧,谢明舒仔细想了想,有时候提前买点装饰品挂在家里,能买到春联的时候也会买两幅来贴,然后去中餐厅吃一顿饭,至少要吃点饺子。
就你和容容吗?他挑眉问。
谢明舒一下就猜到了他的想法,装作仔细思索的样子:嗯,好像……许成熙立刻紧张起来,却偏要装得满不在乎:哦,还有谁啊?还有家里的阿姨,她不忍心再逗他,便如实说了。
本以为他听了之后应该放心一下的,没想到他又显得有些落寞:这些年一直都让你们孤单着,是我不好。
谢明舒摇摇头,主动抱了抱他,轻声安慰:不是孤单,那边的人不过春节,也买不到烟花爆竹什么的,肯定比不了国内。
国内这几年,年味也是越来越淡了。
这说明大家的日子都越过越好,不用省着把最好的东西都留到新年了。
他不禁笑道:这么一说,也确实是。
前两年我陪着……陪着老爷子回老家那边的时候,觉得他们过得也比头些年好多了。
尽管他很快掩饰了过去,谢明舒还是察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凝滞。
摆脱了那样一位父亲固然是件好事,可是那人毕竟是多年来唯一一位与他有着直系血缘关系的亲人。
亲手斩断亲缘,他怎么可能不难受。
她看了看他的脸色,从沙发上直起身子,小心翼翼地问:西安那边,你想趁这几天过去看看吗?毕竟涉及他的身世问题,自从将资料交给他,这还是她第一次过问。
许成熙顿了顿,似乎反应了一下她为何这样问,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
老实讲,对于这个生下了他的母亲,他能够理解她当年的不易,却也产生不了除了怜悯以外的任何感情。
说来可笑,从血缘上来讲,他们应当是亲近的,可是这样一个人对他来说又是全然陌生的。
何况当年的他就是被这位母亲送到养父母身边的,既然如此,他觉得现在也就没什么必要再大张旗鼓地回去寻母,让两边都陷入尴尬的境地。
听出他不想再提,谢明舒便点点头:那好。
她转过去看了会儿电视,忍不住皱眉道:我怎么感觉,今年的春晚节目都没什么意思。
许成熙也表示赞同:这几年是越来越觉得无聊了。
不过时间还早,他们都赖在沙发上不想去睡,他提议道:要不咱们看个电影?她一听这话就打起了精神,从沙发上弹起:我去找找家里的碟片。
他也跟过去,看她从电视柜里拿出放碟片的大盒子,一张张抽出来看碟上的片名。
其中有一张他看着有些眼熟,不禁按下她的手多看了两眼。
那张碟片是著名的《泰坦尼克号》,1998年在中国内地上映的时候,当时还在读书的他们是最早一批观众。
当时她看到后半,感动得靠在他怀里一直流眼泪。
她一哭他就心疼,可她哭完一场,过些日子还要再看,他只得陪着她再去电影院,如此反复了好几回。
他笑着指了指碟上的英文名:你还买了这个,现在还喜欢?谢明舒原本想翻过盒子的封面,将那上面写的经典电影一百部指给他看,就在这时,又想起他当年就对她多次夸赞男主角长得帅这事耿耿于怀,忽然也起了玩心,抽出那张碟片说:正好,那就看这个吧。
许成熙扬了扬眉:行啊,我也好多年都没看过了。
是不是去年还重映来着?老实说,他虽然看过好几遍,但是现在连情节都不记得多少了,尤其是她总爱边看边哭的后半段,他只知道一个大概的结局:男人死了,女人铭记着与爱人的回忆孤独终老。
他们放好碟片,关掉了客厅的灯,并排坐在沙发上。
男主角登场的时候,谢明舒还是由衷地感叹:真帅啊。
许成熙别过头去,小声嘀咕:这么多年了,现在早都是胡子拉碴的粗糙大叔了。
她看了他一眼,心里暗自好笑。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副酸溜溜的语气。
不知道是年纪渐长了,还是这些年个人经历和阅历使然,看到后面,他似乎真觉得有些感动,她几次转过头去,都看见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演到船快要沉下去那段,她屏息静气,情不自禁地顺着沙发挪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指尖竟然也是冰冷的,谢明舒有些惊讶,转头看过去:怎么了?许成熙转过头,与她目光相对。
此时的她与记忆中在电影院里含泪的样子猛地重叠,他感觉到沉淀了许多年的柔情如潮水般冲垮了他心里那道防线。
他靠过去,伸手扣着她的后脑低头吻下去,顺势将她按倒在柔软宽大的沙发上。
他的嘴唇很热,像是翻涌着滚滚的热血,任她怎样躲避,他还是如影随形。
谢明舒无奈,伸手推了推他:你干什么呀,我还要看电影呢。
没事,咱们就在这里,你看你的,许成熙的喘息声有些急促,却从善如流。
她还想推脱:可是你挡着,我怎么看啊。
他已经伸手开始解她的睡衣扣子,含混不清地说:看不见,还可以听嘛。
她见这招没用,便另寻他法:你快松手,容容要是醒了,下来找咱们怎么办?他终于笑了,亲昵地与她蹭蹭鼻尖,声音低哑:那就只好辛苦你,小点声音了。
碟片早已播完,电视屏幕转为黑屏,像黑夜中某些不知名的动物深不可测的眼睛,幽幽地注视着他们。
谢明舒伸手搂着他的脖子,气息有些不稳: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就看个电影,难不成还联想到自己了?她说这话时,有一种平时看不见的娇俏媚态,仿佛潜藏在血液里,只有在这时候才能被他唤醒。
许成熙爱极了她这种样子,伏在她颈间吻了吻,声音闷闷的:看了这个,就觉得咱们真是好幸运。
她眼波流转,嗔道:真是的,你和我都活得好好的,想也要往好了想嘛。
你怎么不多想象一下,我成了世界知名的油画大师,那多给咱们中国人长脸。
别说,她少女时代还真做过这样的白日梦。
后来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也就淡然了。
许成熙听出她刻意逗他,却笑不出来。
他没有告诉过她,生日那晚郑旭存跟她说过的话,曾经在酒后也跟他说过一次。
后来他半醉半醒的时候,就做过一个那样的梦。
梦里是他那座孤零零的墓碑,她满头白发,来到他的墓前放下了一枝花。
扶着她的是个混血长相的年轻人,与她说的皆是英语。
他听到那声granny,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他撑在沙发上,与她分开了一些,低头看向她,声音温柔地循循善诱:明舒,你再像从前咱们在一块的时候那样叫我一声,好不好?室内虽有暖气,可到底是冬天,骤然离开的温热躯体让她有些不适,谢明舒伸手缠着他的脖子,将他拉回自己身上,低低叫了一声:哥哥。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答应的声音。
谢明舒闭上眼睛,仰头吻向了他。
至于那一晚最难忘的地方,大概就是大年初一早上他们从沙发上惊醒,对着开了一夜的电视机,双双发现自己患上了感冒这件奇特的遭遇吧。
在城市的另一边,大年初一早上,林念在宿醉的头痛中早早睁开了眼睛。
她家亲戚本就不少,她又是这一辈里混得最成功的几个之一,昨晚年夜饭上自然少不了到处敬酒和被人敬酒。
饶是她平时练出了不错的酒量,昨晚都没能撑住。
她按着太阳穴拿过手机,翻了翻消息通知。
在许多拜年信息中,夹杂着好几条来自杨景辉的文字消息和十来个未接电话。
她脑子里浮现起对于昨晚的隐约印象,顿时就清醒几分,赶紧点开了列表里他的头像。
昨晚十点多,他发过来一条拜年的祝福:念念,祝你和叔叔阿姨新年快乐,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天天开心。
她当时没有回复,却在两个小时后发去了一条语音。
林念颤颤巍巍地点开,听见自己醉意朦胧的声音:杨景辉,今天你给老娘说句实话,当年你那个在你……听到这里,她的心都提了起来,幸好即使喝醉了,她也没有彻底忘记分寸,只是卡壳一下就圆了回来:你那个,在你们医院没救过来的女同学,是不是你的初恋女友?十二点二十七分,在她那条语音消息发出的三分钟后,他发来了回复。
杨景辉:?杨景辉:这是谁跟你说的?她很快回复第二条语音,隔壁房间的长辈们在打牌,她不得不提高了音量:还不是你那个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齐思远,那时候你天天睡不好觉,我怕你上班犯困,趁着午休给你和你同事买咖啡送去。
我就站在你老师的办公室门外,听见他跟你老师那样说的。
后面就是来自他的一连串未接电话,估计她那时候已经睡着了。
最后他终于放弃,在凌晨两点多给她发来一段文字消息:念念,我刚才给老齐打了电话,他说那天应该是齐主任向他抱怨,说我那阵子整天浑浑噩噩的,他怕他小叔给我太大压力,才临时编了那句。
后面一条说:那位女同学初高中都跟我同班,我当时政治学得不好,考试前求她帮忙补过几次课,后来就有同学传我跟她的闲话,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林念慢慢放下了手机,不想去看后面的消息。
她问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问过他呢?现在的她已经很清楚这个答案了。
她跟他不一样,不是那种有话不说非要憋在心里的性格,只是听到那句话的一瞬间,忽然觉得再去向他问什么都没有意思了。
她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去追赶他了。
或许那时的她早就在心里做出了决定,等的不过是让自己迈出那一步的契机。
放在床上的手机忽然又亮了起来,林念看了眼来电人,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浊气,接起电话的时候又是那种若无其事的轻快语气:老杨,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