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在兵荒马乱里被吓得魂不附体,全然找不着北,只能紧紧地攥着长庚的手。
两军一乱,文武百官四散奔逃,天子步辇乱七八糟地摊在地上,而这人一散,目标反而集中了——方才故意搅混水的刺客们一起向长庚和太子扑过来。
来之前方大人嘱咐的原话是务必格杀雁王,如果有机会,也不要放过太子。
刺客们一看,这两个目标居然凑在了一起,简直是专程给他们行方便的!一支箭擦着太子头顶飞过,太子被长庚拎小狗似的拖着,叫都叫不出来,吓得默默抽噎。
忽然,有人伸手抹去了他脸上的泪痕,太子透过朦胧的眼,看见他那四皇叔给他擦完眼泪后,抬手露出一个玄铁腕扣,瞬间弹出的袖中丝利落地崩开了一个刺客的手腕,雁王一把夺过刺客的刀,刀柄一转,叮当一气呵成地撞出了一条通路。
我像太子这么大的时候,曾在北大关外被一群饿狼围攻过。
长庚声音十分平稳地说道,那时候冰天雪地、远近无人,我手上只有一把乡下孩子玩耍的小刀——追我的不是普通的野狼,是蛮人用他们自己的法子饲养出来,专门用来杀人的,个头很大,站起来比我还要高。
雁王一直以风姿卓绝著称,无论敌人还是朋友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与大部分自小长在京城的公卿家贵公子不同,身上少有浮华,但和寒门士子或是军功出身的将士也不同,并无清寒与匪气。
他看起来非常沉静,但不是了然大师那种青灯古佛的沉静,他像一头摆进寺庙中的凶神石像——让人凛然生畏,又落满寂寂香灰。
很多人偷偷学雁王那种从容优雅的腔调,别人无论如何都难以将他和塞外饿狼群联系在一起。
小太子听得呆住了。
这时,两个刺客一前一后地冲过来,一人砍向长庚手中的小太子,意图逼他后退,另一人从后面封死他的退路。
长庚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从小跟侯府铁傀儡一起玩刀剑长大的孩子,岂会在这种程度的对手面前后退?长庚横刀杠上那刺客手里的剑,对方惊骇之下来不及撤剑,手中利刃顿时崩了出去,他双手横在胸前胡乱一挡,被雁王一刀两断。
然后长庚脚步不停,飞身上前三步,借转身之力回手甩出刀锋,吓得那追兵自己连退两步,撞在了一个冲上来的御林军长枪枪尖上。
小太子连杀鸡都没见过,何况杀人?当即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忙死死地闭上眼,可就算这样,还是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熏得一阵阵想吐,细声细气哀叫道:四皇叔……这没什么好怕的。
长庚淡淡地说道,真有本事的人,现在不是在前线,就是已经马革裹尸了,剩下这一群窝囊废,没有上阵杀敌的本事,也就只能吓唬吓唬孩子了——你还是孩子么?太子委屈地想道:我就是啊。
长庚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还是孩子,他心想,很快就不是了。
就在这时,那提着枪那冲过来的御林军大呼道:王爷!太子殿下!这边来!小太子本能地要跟过去,被长庚用刀鞘扯住后衫拎了回来。
太子踉跄的脚步尚未来得及站稳,已经被血溅了一脸,只见那喊话的人转眼一分为二,一支重甲军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这时,被挟持的李丰终于发现护送他的这些人行进方向不是往宫里,而是在往没人的地方跑,他心里狠狠一跳,升起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立刻扭头质问:怎么回事?方卿,你们要带朕去哪里?方钦脚步不停,不跪不拜,朗声道:启奏陛下,臣有本上奏。
李丰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停下!朕说让你们停下!没人理他,两个假禁卫一左一右地架起皇上的龙体,强行带着他走。
臣要参的乃是当朝雁亲王李旻,方钦兀自一字一顿道,他勾结无良下商,借烽火票之名,卖官鬻爵至毫无廉耻地步,此大罪一。
生为人子,对先帝无一丝孝顺供奉之心,反倒为了拉拢军心,时常夜宿侯府,至袭爵后仍以‘义父’称之,此乃包藏祸心,无父无君之大罪二……李丰倘若再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大概是脑子被撞傻了,他心声骇然,当即一声断喝道:方钦,你要干什么!方钦朗声道:陛下,如今我等已经设下重重埋伏,只等那逆臣贼子伏诛,臣等虽无能,亦愿效仿先贤,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话音未落,周遭一干党羽立刻附和道: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李丰瞠目结舌,当他环顾周遭,只见满目都是陌生面孔,披甲的伪禁军虎视耽耽地围着他,那些朝殿上看熟的面孔如今一个比一个陌生,个个都仿佛是披着人皮的鬼魅,青面獠牙地准备对他一拥而上。
这就是君臣。
武帝当政的时候也是这样吗?元和先帝当政的时候也是这样吗?李丰自知或许比不上武帝那开疆拓土的一生,难道连那位他一直在心里暗暗不满的父亲也比不上吗?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一点。
可是再不能接受,似乎也是事实,因为元和先帝在位的时候,并没有外敌围京,也没有一波又一波的反贼想着要把他拉下金銮宝座。
这一刹那,李丰来不及有太多的愤怒或是恐惧,只觉得一个大巴掌当空扇在了他脸上,自继位以来已有三千多日夜,他未尝有一夕安寝,夙夜奔忙,如今看来,竟都是徒劳,反倒不如先帝那整天泡在女人堆里伤春悲秋的懦夫。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自尊寸寸皲裂,在神色冷漠的叛军面前灰飞烟灭。
好……李丰浑身都在发抖,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方钦低下头,不去与他有目光接触,到了这种地步,方钦心知自己已经不再难装什么忠臣良将了:皇上恕罪,那李旻一手遮天,目无法度,罔顾祖宗,臣等心忧社稷,别无他法,方才出此下策,实在罪该万死,然而眼下贼人横行,其党羽势力遍及全境,雁王一死,这些人必要作乱,还请皇上早下决断,清理彻查。
李丰咬牙切齿道:你还要挟朕?方钦利索地往地上一跪,面不改色道:微臣不敢,微臣知道皇上受惊,心神不定,已将谕旨拟好,请陛下过目。
说完,旁边立刻有人双手捧上一封圣旨,果然条分缕析、面面俱到,只差玉玺盖章了。
李丰发狠甩开架着他的两人,蓦地上前一步,探手抓住那手持圣旨之人的领子,继而狠狠一搡——盛怒之下,李丰全然忘了自己那条一直没好利索的瘸腿,这一下没站稳,被他推搡的人纹丝不动,他自己先往一边倒去。
朗朗乾坤之下,周围一圈大梁子民,居然没有人扶他一把,真世家与假禁军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天子摔了个愤怒的屁/股蹲,轻蔑地冷漠着。
就在这时,一个禁卫模样的人一路小跑过来,想必也是个冒牌货,此人先看了李丰一眼,随即又转头对方钦说道:大人,乱臣贼子已经伏诛了!李丰的双腿完全失去了力气,他动作可笑地坐在地上,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太子呢?假冒的禁卫先是看了方钦一眼,得了首肯,方才小心翼翼地对李丰道:太子……太子被刺客……呃,请皇上先节哀。
李丰脑子里嗡一声,炸了。
他胸口一阵冰凉,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口血已经呛咳出来,李丰坐在地上,看着粘稠发黑的血迹顺着指尖往下流,心里茫然地想道:朕为什么会这么狼狈?方钦脸上犹豫的神色一闪而过,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扶李丰一把,但到底还是没有碰他,手伸了一半,又缩了回来,脸上的犹豫与不忍海潮似的褪去,他冰冷地说道:皇上膝下并非只有太子,哪怕三皇子年纪尚幼,还有大殿下勤恳好学,聪明良善,请您为江山社稷保重龙体,以眼前要事为重!说完,他一手拽过手下捧着的圣旨,托到李丰面前:请皇上过目!李丰挥手将方钦手中的假圣旨打到一边:你做梦!方钦沉默地抹了一把被假圣旨抽了一下的脸面,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上身微微前倾,轻叹了口气,用一种十分和缓的语气低声道:皇上,您龙体在我们手里,外面哪怕成百上千……哪怕北大营来了,也照样谁也不敢动,今日这圣旨,您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皇长子有什么不好呢?臣听说他性情温和内敛,颇有皇家风范,和雁王那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不一样,这才是我大梁皇室应有的气度,您不觉得吗?李丰胸口剧痛,整个人如堕冰窟,透心凉,他急喘几口气,冷笑道:然后呢?诸位爱卿必然不会等着朕秋后算账,然后你们打算将朕怎样?软禁?还是直接杀了?皇后身体娇弱不理事,大皇子母家满门抄斩,无依无靠,天生就是个当傀儡的好料子……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盘!方钦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不然呢,皇上?太子不幸罹难,奸贼李旻也已经伏诛……哦,当然,您要是愿意,还可以下诏传位三殿下。
可是三殿下太小了,都还没进学,您这样岂不是拿祖宗江山开玩笑吗?一个人身上,或许有千万条礼教约束,看似绑得固若金汤,其实并没有那么结实,只要将廉耻放下一回、就越雷池那么一步,往后便能无耻得海阔天空,再无禁忌。
至少方钦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
就在他微微走神的时候,地面忽然震颤了起来,一时间众人都紧张起来——这种整齐的脚步声明显得训练有素的队伍才有,依照震颤来判断,当中至少有重甲!莫非是北大营?方钦心里咯噔一下,这一段节外生枝他们计划里没有,恐怕是生了变!他当机立断一摆手,几个爪牙扑上来架住李丰:委屈皇上护送我们一程了。
几个假禁卫前后左右地围拢住李丰,夹着他往另一方向撤退,谁知刚刚转过一个弯,开路的人就骤然停下——前方居然有一队久候的禁卫!他们到底是怎么脱身的?不……脱身倒没什么,虽然比想象中的快一点,但一旦宫里听到风声,禁卫立刻会倾巢而出,确实很容易压住局面。
问题是他们都怎么找过来的?方钦一下懵了,蓦地回头,目光扫了一圈,发现方才那个跑来回报雁王和太子都死了的探子不见了。
有叛徒!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再一看,原来逼得他们慌不择路的根本不是什么重甲,只是一堆不知从谁家里拉出来的铁傀儡!方钦出了一身冷汗,蓦地回过神来,知道他们这是落到别人的圈套里了。
然而事已至此,容不得他仔细推敲,他一把抓住李丰,用利剑抵着皇上脆弱的龙脖子,喝道:谁敢动!皇上是个金贵物件,谁也不想担个间接弑君的名声,禁卫军的脚步一时都停了。
方钦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这样大逆不道,一时把自己吓呆了,他喉咙发干,剧烈地喘息了几下,还不等从那一团浆糊的脑子里想出什么对策来,乱七八糟的御林军也终于慢半拍地赶到了,与此同时,九门外传来一声鹰唳,是北大营的鹰在请求通过禁空网!只听旁边噗通一声,一个党羽竟吓得跪下了。
方钦狠狠地将牙一咬,对隆安皇帝道:请皇上命他们撤开。
李丰狼狈不堪,兀自在冷笑:做梦。
就在这时,身后一只羽箭突然从后面射了过来,正好擦过方钦的肩头,虽然并未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皮开肉绽的一瞬间那火辣辣的疼痛却一下崩断了方钦脑子里的那根弦。
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李丰看准机会,重重地推了他一把,立刻就要冲出去。
然而那条瘸腿再次拖住了他,李丰刚一迈步,脚下便一软,不受控制地踉跄着甩了出去,同时,方钦一惊之下提剑便追,本能地将手中剑往前一送——李丰剧烈地抽搐,垂死之鱼似的打了个挺,方钦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松了持剑的手,连退三步,见了鬼似的瞪着李丰插在背后的那把剑。
原本投鼠忌器的禁卫一下炸了锅。
忽然,李丰听见一个哭得有些撕裂的童音穿过无数乱臣贼子扎进了他的耳朵,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小太子一边叫着父皇一边冲他跑过来,而他身后不远的地方,雁王——他的四弟,正汗毛也不少一根地站在那里,对上他的目光,雁王停下了脚步,双手背在身后,用他那种特有的沉静目光,居高临下地回视着狼狈的皇帝。
禁卫和御林军乱哄哄地冲上来,很快收拾了呆若木鸡的乱臣贼子,李丰被人抬了出来,赶来的禁卫首领大呼小叫着跑去请太医,不过都心知肚明,请也是无济于事。
小太子伏在他身上哭得手足无措。
李丰很想摸摸他这娇嫩的小儿子,可还没等他积聚起力气,一只手便落在了太子肩上,雁王沉默不语地站在一边,安慰性地轻轻抚摸着太子的肩膀和颈侧,所有人看来,这都是一对又悲伤又温暖的叔侄,唯有李丰觉得自己看懂了雁王手势里隐含的威胁。
李丰死死地盯着雁王波澜不惊的眼睛,想起多年前他那早逝的母亲怨毒的话——那些蛮女都是妖孽,生出来的小野种也都是祸国殃民的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雁王单膝跪下来,手却依然停在太子肩颈之间,低声问李丰道:皇兄还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李丰:你……你……雁王将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道:您放心,臣弟会照顾好太子的。
李丰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着,眼睛里似乎着了一团火,然后那火光随着他生命的流逝而缓缓熄灭,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被雁王当空握住。
……原来这样冰冷的手心里也能捏出一掌虚情假意的兄友弟恭。
这时,方才被乱军冲得七零八落的大臣们才连滚带爬地纷纷赶到,羊群似的撒丫子狂奔而至,雁王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冲李丰轻轻地笑了一下,声音却悲伤得很有诚意:皇兄,您有什么话要说?小太子哭得站不起来,李丰看了看他,继而轻轻地闭了一下眼。
他一生从未对谁妥协过,始终强硬到底,谁知最后一程落到这种绝境……强梁环伺,阴谋重重,而幼子稚拙,身后无托。
朕……一生碌碌,他几不可闻地低声道,两院书生与起居内侍听了个话音便知他要说什么,一时都顾不上哭了,全都冲过来屏息凝神地听着,唯恐漏了皇上只言片语。
李丰眼角似有泪光闪烁,接着道:俯仰愧于苍天黎民,十余年来,心……实难安,朕百年之后……太子……太子……太子年幼,难托重任……长庚轻轻地撇过脸,远远地与那人群之外的铁傀儡群对视,没有生命的铁甲怪物中,有一只正在温柔地注视着他,它陪他练过剑,替他拎过点心,无数次地跟着他敲响那个人的门。
此时,它眼睛里微微闪烁着紫色的光,像是有一个身在远方前线的人,透过这没有生命的大家伙,静静地看着自己。
……传位雁亲王,继朕登基,莫负列祖列宗。
隆安十年三月初一,隆安帝李丰驾崩,死于乱臣贼子之手,临终时竟亲口跳过太子,传位雁亲王,也是一桩奇事。
雁王快刀斩乱麻地收拾了叛乱的世家,将涉事其中的京城几大姓氏连根拔起。
名正言顺地血洗朝堂,军机处一夜之间连推三道律令,重手稳住了京城局势。
可还不等江充等人表演完三拒三请,雁王——如今的准皇帝便毫无预兆地离开了京城。
要不是他在军机处那一干班底什么乱局都经历过,天塌下来也扛得住,大概早就又炸锅了。
长庚把江充叫来,条分缕析地交代了一堆事,随即将提前写好的谕令装盒子里一股脑地推给他,一看就是早已离心似箭,恨不能飞身就走的架势,江充只道因为江南战事,他近期可能要出行,可没料到走得这么猝不及防,乃至于第二天听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震惊了。
长庚连夜从北大营借调了一队鹰甲护卫,打算直接飞到南边。
他敢肯定两江前线绝不太平——无论是混在外事团里的两个临渊,还是他派到顾昀身边的曹春花,甚至顾昀本人……他们来信都显得前线形式一片大好,只待收复万里河山的架势,这不正常。
顾昀报喜不报忧就算了,但是临渊之所以名为临渊,就是要有临深渊、履薄冰的小心谨慎和明察秋毫,哪怕前线真的是压倒性的胜利,他们也会在其中找出一切可能发生的风险,事无巨细地分别提醒给顾昀和京城的临渊木牌主人。
可是没有,连一个字都没提,太不对劲了。
长庚在京城层层推进自己的部署,看似游刃有余,实际早就快坐不住了。
但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看顾昀,京城中变数太多,不到最后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达成目的——一旦有一点意外,他最后说不定就得亲手拿起刀兵,担了乱臣贼子与弑兄杀侄的名头,所以整个过程中他不能跟顾昀有一点牵扯。
只能将他置于自己看不见的前线。
鹰飞南北,中途不可能不休息,就在长庚心神不宁地在一处军用驿站中等着鹰甲补充燃料时,一份红标加急正好经过,被北大营统领拦截下来,送到长庚手上。
西洋军自东瀛海域悍然出兵,疯狂反扑——第一百二十七章 新帝鹰到底什么时候能准备好?长庚尽可能压着自己的焦躁和火气问道。
陪同前来的北大营统领忙小声回道:陛下请稍安勿躁,马上就好。
别叫陛下,名不正言不顺的。
长庚心气不顺地把这马屁撅了回去,说完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坐立不安,当即深吸一口气,寻求安慰似的轻轻捏了一下自己的袍袖。
他袖中揣着一截布料,不知道是手撕还是剪裁,活似狗啃,是顾昀夹在家信中给他的,乍一看完全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
顾昀在信中声称这是他用不着的一段腰带,亏的是一年份的思念,等将来填满了,再让他帮忙缝回去,还说他自己有一点私愿,这封信写不下了,下一封再告诉他。
先帝圣旨已下,其他不过是形式,陛下何必拘泥?统领打断他的思绪说道,北大营这一任的统领与谭鸿飞截然不同,办事说话都颇有一手,您想,顾帅已经妙计割断了西洋人补给线,现在他们反扑也不过是强弩之末,有大帅运筹帷幄,陛下何必担心呢?长庚没应声,他也知道先前外事团得手的假消息虽然是刘仲与临渊放回来的,但肯定是经过顾昀的审阅和默许的,那么他后来封闭两江大营,也只是诱敌来犯而已,静下心来仔细思量,顾昀这回借了京城世家们谋逆的一把东风,正好能把西洋人一锅端,这场战争足以载入史册,着实没有什么好操心的。
这些事北大营统领都想得明白,长庚怎么会不懂?可他偏偏心急如焚。
……当然,也许如焚也不是急的,是思念太漫长了。
就在这时,驿站的人跑来报说鹰甲已经备好了,可以上路,长庚刚一站起来,两江驻军的三封信函接连送到——这不是送给京城的,前线一旦开始交火,就会发令件警告周围军用驿站与各地方驻军,让他们准备好增援或是提高警戒。
第一封敌军来犯,第二封重大战役,第三封直接升到最高警报级别,敌倾巢出动,我方全力迎敌——全在一炷香时间之内。
北大营统领头皮都炸开了,立刻道:陛下,前线警报级别太高了,还请您稍安勿躁,先在驿站等候消息,等那边安稳一点再……他话没说完,长庚已经站了起来:说得对,你留下。
统领:……此时没有人知道新帝会意外驾到,驻地前线所有人神经都在高度紧绷。
从顾昀在海上受伤到如今,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想当年他守京城时,从被人从尸体堆里刨出来到重新披挂西北行,也不过就是这么些时日而已,如今算来不过短短两三年,这些却已经成了好汉的当年勇。
其间,他昏昏醒醒足有半个多月,瘦了个形销骨立,沈易后来说起,那段时间他一度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要过去,不知什么吊着他一口气吊到了现在,居然被他缓过来了。
不过他要站起来依然很艰难,得攒上半天的力气,才够勉强在屋里走一圈,身上的钢板也没敢撤,坐得时间久了也会钻心一样的疼。
顾昀从未怕过疼,因为已经习惯了,而且他一向认为疼痛是一种身体的自我保护,不是坏事,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领教到被疼痛虚脱的感觉。
当然也有好消息,好消息是他的眼睛在缓缓地恢复,姚镇托人辗转找到一个民间老匠人,替他做了一副特制的琉璃镜,戴上以后能勉强看见一丈以内的东西,好歹让他能和别人交流。
喉咙上的伤口不深,倒是已经愈合了,但是话一旦说多了就会变得很沙哑。
可惜他还不能不说。
西洋人明显是最后一搏,对方的指挥官是那个多次在水战中与顾昀不相上下的老教皇,虽然有一拨首鼠两端的东瀛人在其中搅混水,早早跟大梁不清不楚地接触着,但想让他们有用,得首先建立在大梁水军能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否则被捅刀的还不一定是谁。
从东瀛人派人给他们递暗示,说西洋人在准备最后一搏的开始,顾昀就没睡过一个整觉。
心里事太多再加上伤口疼——主要还是伤口疼,让他时常在床上一躺就躺到天亮,外面纵然一兵一卒未动,他脑子里已经打过了成百上千场仗,恨不能把什么情况都考虑一次。
为了这次凶险的收官,顾昀将西北三部的玄鹰部整个调动了过来,何荣辉等人有意抬举年轻人,还将蔡小将军等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将一并带来长见识。
此时,水上有沈易和姚镇配合,空中有何荣辉和真正的玄鹰,整个大梁在数年战乱中磨砺出的最强的一批武装尽在江南战场,这一次中军帅帐中不止顾昀一个人,小蔡将军以及一批玄铁营的旧部都聚集在这里,鹰甲往来其间,所有战报第一时间上传下达。
西洋人先试图用重炮围港,想趁着两江驻地内乱的时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驻地仓皇之下果然溃不成军,只好架起铁栅栏,消极抵抗。
铁栅栏最近刚刚加固过,防御力惊人,一伙先锋躲在铁栅栏后面放冷炮,让西洋人可着劲地消耗自己的炮火。
埋伏飞快地布置下去,姚镇已经在海蛟战舰上,沈易与何荣辉整装完毕随时待命。
而皇上驾崩的消息就是混杂在有条不紊的往来战报与命令中传进来的。
这一封白绿相间的加急件混在一堆简洁的战报里分外明显,刚开始听说是朝廷的事,被扔在一边没人管,等这边布阵完毕,西洋人的炮火也暂歇的时候,小蔡才颠颠地将信筒拿过来。
沈易出去了,小蔡一边帮顾昀拆,一边好奇地问道:大帅,绿标是朝廷要件,白标又是什么意思?顾昀强撑了半天,精力已经明显不济,一边用力按着额头,一边含糊地问道:……什么?小蔡觑了一眼他难看的脸色,不敢再吵他,忙将一条毯子拉过来盖在顾昀身上,扶着他躺下来:您先休息一会,有事我再叫您。
说完,这年轻人轻手轻脚地退到一边,自己默默地把信筒拆开,打算略扫一眼就归入容后再议那堆东西里,打完仗再说。
谁知才扫了一眼,他就愣住了,小将军毕竟不过弱冠之龄,一直是个在老爹手下当前锋跑阵前的愣头青,从未直面过朝廷风云变幻,一时惊呆了。
何荣辉正一边洗脸一边指挥着亲卫给他准备鹰甲,回头就看见他那呆若木鸡的模样,问道:小蔡别愣着,准备跟我走,你磨蹭什么呢?小蔡将军用力眨了眨眼,喃喃道:何大哥,他们说是……说是皇上驾崩了……顾昀重伤后畏寒,众人为了照顾他,将帅帐弄得格外温暖,何荣辉火力壮,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跑到门口用凉水稀里哗啦地洗一把脸,这会撅着屁股,脸上水珠顺着胡子往下滴,闻听此言,他缓缓地直起腰来,张大嘴道:啥?皇上驾崩……小蔡不知所措地舔了一下嘴唇,原地迟疑片刻,不得不狠下心来半跪在顾昀榻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顾昀的衣角,轻声细语叫道,大帅,大帅。
你这么叫他听不见。
何荣辉大步上前,一把顾昀拖了起来,揪住他的肩膀晃了几下,铜锣似的嚷嚷道,大帅!我的大帅!您快醒醒吧!出大事了,皇帝那小子死球了!小蔡将军:……顾昀刚刚有点意识模糊,活生生被他摇醒了,一脸茫然。
何荣辉又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小蔡:不对,他死了皇帝谁干?那个……这么高的小崽子?说着,他伸手在自己腰上比划了一下,蒲扇似的大手十分不尊重地凭空往下按了按,眼角眉梢都是不屑。
蔡小将军:……皇上临终前传位雁王殿下。
何荣辉虽然性子粗脾气暴,但是人不傻,闻听这话,当场呆了呆,莫名其妙道:不传儿子传雁王?没道理啊,莫非他吃错药了?顾昀匆匆看过两人唇语,总算是弄明白了他们俩在说什么,当即吓醒了:拿来我看!帅帐中的消息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短暂地中断了一下,整装的沈易和假扮顾昀的曹春花等了一会没等到令,颇为奇怪,正要派人去问。
谁也没料到,就在众人尚未消化完这个消息时,传说中的新皇居然亲自到了!战时不比平常,驻军地守卫极端森严,卫兵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北大营统领取出了皇上手中的虎符,一队卫兵这才连滚带爬地滚去报讯。
长庚没等他,直接带人闯了进去,未抵帅帐,迎面正遇上了准备上战舰的曹春花。
曹春花顶着一张和顾昀如出一辙的脸,猝不及防地跟长庚撞了个大眼瞪小眼,长庚久别重逢,心里狂跳起来,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便见那顾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眼珠乱七八糟地乱转了一圈,用力一拉马缰,二话没说,掉头就要跑。
长庚:……这一番动作下来,长庚用眉毛看也知道此人是谁了,刚要开口喝住对方,话到嘴边,却怕破坏了顾昀的什么秘密部署,忙飞身追上去,一把抓住顾昀的马缰,连人带马一起拽住了,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小、曹。
曹春花欲哭无泪,低头看着一脸讨债样的长庚,连滚带爬地从马上下来了。
此时他还没来得及听说京城里那个石破天惊的大消息,只哭丧着脸小声嘤嘤道:殿下。
长庚恶狠狠地瞪着他:我让你来替我照顾他,你还干脆对他言听计从了?敷衍我敷衍得一套一套的!曹春花用顾昀的脸做出了一副赖皮的苦相,看得长庚胃疼地别开了脸,实在不明白此人数次潜入敌阵,到底是怎么才能不被人家看出来。
将在外……这个君令也得有所不受嘛,曹春花一边领着长庚磨蹭,一边在他耳边小声道,没有大帅首肯,我我我我就算想传什么消息也传不出去啊……长庚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算是放过了他这一回,又问道:你们这又唱了哪一出?真假元帅?曹春花心里七上八下的,哼哼哈哈地胡乱敷衍一通,一边应付着长庚,一边偷偷往沈易那边瞟。
他这边拖着长庚,沈易那厢就趁机溜回帐中,俩人在自家营地里跟调虎离山似的,一个人心惊胆战地拖着敌情,一个人飞快地冲回帅帐报讯。
眼见沈易已经掉头冲回中军帅帐,曹春花才小小地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放到底,便冷不防地听见长庚一字一顿道:你看谁呢?曹春花:……长庚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一把甩开曹春花,他在两江大营中待过一个多月,一眼扫过去就找到了中军帅帐,大步走了过去。
殿下!殿下!曹春花情急之下一把抓住长庚的袖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殿下,您一会……一定要冷静。
此时,沈易已经惊慌失措地跑到了顾昀面前,活像是让西洋教皇开着大海怪给撵回来的:子子子……子熹!何荣辉纳闷道:季平老兄,你怎么漏气了?沈易顾不上跟他一般见识,扑到顾昀床头,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家小殿下来了,你你你……帅帐中众人还沉浸在雁王居然登基当了皇帝的震惊中,一时没反应过来沈易口中小殿下这个陈年旧称呼指的是谁。
何荣辉和小蔡大眼瞪小眼,顾昀慢半拍地将沈易的唇语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难以置信道:长庚?沈易如丧考妣地点点头。
顾昀顿时失色,险些一跃而起……谁知有心无力,没跳起来,他仿佛眠花卧柳时被老婆捉奸一样,舌头打结道:床底下有地方给我躲一躲吗?老何别挡道,闪开闪开……咳咳咳……顾昀情急之下,没好利索的喉咙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没咳完,一阵幽幽的春风就从帐外扑面而来,吹拂过那又聋又瞎的人苍白的手背,顾昀透过特质的琉璃镜,隐约看见门口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
顾昀:……满帐一时悄无声息,顾昀纯粹是吓的,其他人则是看见信筒中的新皇活生生地站在面前,震惊的。
只有那沈易不在状态地打破沉默:……这可不怪我跑的慢。
何荣辉在西北的时候认识押送军饷的雁王,第一个反应过来,开口道:皇上?众人如梦方醒,纷纷要大礼相见,长庚的目光没离开顾昀,动作有些紧绷地一摆手,勉强撑着脸面道:上回见面诸位还以兄弟相称,不必这样。
沈易一脑门疑惑,看着长庚缓缓地走过来,甚至彬彬有礼地对他点了下头,然后越过他来到塌边,盯着顾昀,盯得眼睛疼如针扎,然而还是要看。
顾昀身上好多地方夹着钢板,衣襟下的绷带还带着血迹,露出的锁骨与手腕仿佛只有一层脆弱的皮包在骨肉上,嘴唇上连一线血色都没有,脸上特质的琉璃镜几层镜片,厚厚地几乎糊住了他半张脸,另一只眼睛茫然对不准焦距,依然能看出不易察觉的紧张来。
长庚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坐在顾昀塌边,替他拉了一下被角,瞥了一眼旁边拆开的信筒令件,随后对跟到了帐外的北大营统领吩咐道:取虎符,告知蛟、甲、鹰、骑各路将士,说朕在此处,与诸位袍泽共进退,诸位必定战无不胜。
帅帐中众将士静默了一下,随后不知是谁起的头,三呼万岁。
那声音很快自帅帐中传出,长了翅膀似的飞过整个驻地,数百年来,两块虎符头一次出现在同一地点,仿佛定海神针一样地戳在了猎猎军旗之上,海浪与炮火全都不能撼动,而新皇纵然尚未正式加冕,已经第一时间得到了四境之将的认可。
西洋人强攻铁栅栏的炮声再起,顾昀不敢再耽搁,众将军很快鱼贯而出,各司其职,纷纷领命而去,传令官识趣地退至帐外,帅帐中终于只剩下顾昀和长庚两个人。
最后一个外人离开的瞬间,顾昀正不知要说点什么,长庚却好像脊梁骨被抽调了似的,整个人原地晃了一下,险些瘫下来,接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像是疼极了,又像是喘不上气来,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死死地咬住牙,脊背绷得像是要断开。
顾昀吓了一跳,忙撑起一边的臂膀小心地按在他后背上:长庚,怎么了?长庚一把拽下他的手,慌乱地扣在掌中,救命稻草似的拼命地捏着,只是喘得说不出话来,额角太阳穴上青筋憋得起来一片。
顾昀将他带到这么大,从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心疾喘疾,当即叫道:军医呢,来……门口待命的亲卫一听,刚探进头来。
长庚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出去!别过来!亲卫不明所以,然而不敢有违圣命,慌忙退了出去。
顾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长庚双目充血,瞳孔仿佛有分开的趋势,却又好像被一根针穿在了一起,黏连在一起,他缓缓地转向顾昀,顾大帅已经硬着头皮做好了被他发作一通的准备。
可是等了半天,长庚却只是缓缓地问道:我要是来得再晚一点,是不是就见不着你了?顾昀:……我远在京城,听他们大呼小叫,然后满心欢喜地等你回来,想给你看马上就要连上的蒸汽铁轨线,想跟你说好多话,想把那根破衣带给你重新缝上,然后呢?长庚轻轻地问道,抓着顾昀的手缓缓地收紧,抬到自己眼前,他低头看着顾昀那只苍白的手,我还能等到你吗?顾昀心里好像被钢针一捅而穿,一下就词穷了。
我恨死你了。
长庚道,我恨死你了顾子熹。
这句话从顾昀第一次将他丢在侯府,一个人偷偷跑去西北的时候,就一直伴随着频繁发作的乌尔骨压在他心里。
而今,漫长折磨的治疗后,乌尔骨去了大半,再也无从压制,终于被他说出来了。
长庚忽然之间就崩溃了,他从那条自幼选择的只流血,不流泪的路上短暂地游离而出。
方才还掷地有声与诸将同在的新皇陛下在帅帐中痛哭出声。
第一百二十八章 落幕与开端顾昀语尽词穷,有心想张手将他抱过来,拉了两下没拉动,只好默默地坐在一边不敢吭声,等长庚把十多年的委屈一口气都哭出来。
然而新皇恐怕是命不好,哭一场都不能哭个尽兴,还没等他哭到筋疲力尽,外面便响起了一声炮响,整个中军帅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接着是巨大的鹰翼划过天空的尖鸣由远及近,长庚只来得及背过身去,一个鹰甲传令兵便闯了进来:大帅,铁栅栏破了,西洋人已入包围圈!顾昀的指尖上还沾着长庚的眼泪,他不动声色地将那根手指收紧了手心,淡定地点了点头:知道了,按计划压住了就是。
传令兵脚尖堪堪触了片刻的地,转身又飞走。
长庚这才转过脸来看着他,脸上泪痕未干,怎么看怎么委屈,顾昀最受不了这种表情,当场滚地缴械,柔声哄道:长庚来,我给你擦擦眼泪。
长庚:你的花言巧语呢?顾昀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从善如流地将声音压低了些许:心肝过来,我给你把眼泪舔干净。
长庚:……他一时有点气蒙了,没接上话。
可是就这么一愣神的光景,顾昀居然吃力地扶着床边爬起来了,他腰上几乎吃不住力,起来的时候腿间的钢板重重地撞在了小榻边上,脖筋从领口的绷带中突兀地立起,披散的头发越过肩头,穿过琉璃镜的长链。
长庚:你干什么!他一步上前,想伸手按住顾昀,顾昀却顺势将他搂了个满怀。
顾昀这么一动,额角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大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长庚身上,呼吸有些急促,身上硌人的钢板格外碍事地挡在两人中间。
他舒了口气,轻轻地闭上眼睛,抚过长庚紧绷的脊背,低声道:给我抱一会,太想你了。
然后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好不好?长庚刚刚平静的鼻子一瞬间又有点发酸,不受控制地揽住顾昀的腰,感觉他余出来的衣带绝不止信中夹杂的短短一截:我……他刚说一个字,声音很快淹没在了一阵丧心病狂的炮火声里,再次被打断。
顾昀微微侧过脸,在他脸上亲吻了一下,居然真的说话算话,顺着他方才的泪痕一路流连下来,最后停留在了略带泪水味道的嘴唇上,长庚的嘴唇一直在颤抖,不知是疼是气还是激动的,顾昀停顿了一下,舌尖撬开他的唇缝。
长庚扶着他侧腰的手蓦地收紧——……可惜还没尝到甜头,外面又一声刺耳到半聋都能听见的鹰唳。
长庚:……这还有完没完了!两军阵前,那么多精兵良将,整个大梁新生代的名将几乎都聚集在这一战里,这帮混蛋玩意非得什么事都来帅帐请示一下吗?这种时候,陛下居然一点也没考虑他在炮火喧天里拽着四境主帅连哭带闹地偷情有什么不对。
玄鹰飞奔进来:大帅,西洋军见势不对,正准备溜了!沈将军用海乌贼截住了敌军主舰,何将军问大批玄鹰何时出动?顾昀轻轻抹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再等一等,等他们主舰放出杀手锏的时候。
玄鹰忙应了一声,转身呼啸而去。
剩下两人颇为尴尬地对视一眼,长庚心跳还没平复下来,无奈极了,只好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
他半扶半抱地将顾昀放到了榻上,拉过毯子盖好,从怀中取出顾昀寄给他的一小截衣料,又从荷包里摸出针线——线的颜色都是和那块青色布衣搭配好的,可见是有备而来。
他拉过顾昀的一带,仔细一翻,果然一端被人简单粗暴地撤下了一个边,线头乱飞,显得格外破烂。
长庚无奈道:大帅每天就穿着这种破衣烂衫四处乱晃吗?不是,顾昀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着他的唇语,低声笑道,今天碰巧穿了这件,大概是做梦的时候心有灵犀,知道今天有陛下亲自来给臣缝衣服。
长庚手上的动作一顿,然而不等他抬眼看顾昀的表情,一只手就落在了他脸上,手指温柔地顺着他的下颌往耳根的方向滑过去:苦不苦?长庚飞快地眨了一下眼,感觉方才那场痛苦太激烈,眼眶今天可能要决堤,那人说了三个字就又差点把他的眼泪榨出来:你疼不疼?他以为顾昀不会回答,谁知顾昀沉默了片刻之后,竟然坦然道:疼得厉害,经常会睡不着觉。
长庚手一颤,被针扎了一下。
顾昀又道:没有看见你哭的时候疼,我能做一辈子噩梦。
长庚:……他从小就分不出顾昀哪句是漫不经心的真心话,哪句是在一本正经地哄他,于是只好一概当真了听,整个人都被他三言两语泡软了。
顾昀:乌尔骨去了不少对吧?陈姑娘把你照顾的不错——这场仗不会出意外的,敌军这回倾巢出动开进我们的埋伏圈,一旦入斛,就会有大批海乌贼针对他们的主舰,那主舰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危机时机动性跟不上,西洋教皇被逼到极致,就会……他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地动山摇的轰鸣打断,顾昀虽然听不特别清楚,但是感觉到了床榻的震动,顾昀不慌不忙地笑了一下,静静地等了足有一刻地工夫,那阵震颤才逐渐平息,他这才补上自己的话:就会把他那主舰乌龟壳下藏的重炮全搬出来,想要强行突破。
西洋主舰上携带了大批的紫流金和弹药,然而临阵时很少露出真容,我们从很多角度分析了很久,猜测一来是因为消耗不起,二来是因为主舰一旦投入战斗,立刻就无法兼顾依附于它的整个海蛟战舰队——玄鹰落了下来,呈上了第三封战报:大帅,西洋逐渐确实有那个问题,沈将军已经趁乱包抄过去了,方才混乱中西洋水军失序,近半数沉没!玄鹰已经准备追击……他话没说完,一声近乎震耳欲聋的鹰唳划过长天而至,那是数万只天空杀手迎风举翼的声音。
顾昀转向长庚:陛下,您想去看看……我军是怎么收复江南的吗?当他条分缕析地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就仿佛不是一个只能躺在病榻上的伤患,又成了那个独闯魏王叛军、力压西南诸匪,平西定北、落子江南的大将军。
长庚正色回道:我大将军一言九鼎,战无不胜。
两江驻地居然有一艘防御级别很高的红头鸢,长庚扶着顾昀上去,红头鸢自帅帐往上缓缓升起,垂下的千里眼能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碧海生涛,铁舰如蛟,横行入海,八方烟火——西洋海军负隅顽抗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无以为继,千疮百孔的主舰卷起七零八落的战舰仓皇往东瀛海的方向奔逃.三路大梁水军狂追不舍,无视大梁水军打不了远海战的流言蜚语,整整一宿,悍然闯入东瀛海域。
撑完全场的顾昀微笑起来。
东瀛,是最后一站。
西洋军边撤退边向东瀛人连发了四道请求支援信,全部石沉大海,而就在他们被穷追不舍的大梁水军追入东瀛海域之后,西洋人惊愕地发现一队整肃的东瀛海蛟战舰挡在了面前——那些海蛟还是当年他们带来给这些倭寇的!双方迅速彼此逼近,西洋军旗语打得快要翻进水里,然而友军毫无反应,只传来一声嘶哑悠长的号令——所有的东瀛战舰炮口对准了昔日鼎力扶植的盟友。
轰——海上生出一轮血红的落日,似乎是一个乱世尘埃落定的尾声。
顾昀在远海爆出的火花中轻轻地笑了起来,他全程撑了下来,身体实在有点透支,疲惫得仿佛倒头就能睡过去,长庚却忽然俯下/身,扳过他的下巴,问道:你说有一个私愿,上一封信写不下了,下次再告诉我,是什么?顾昀笑了起来。
长庚不依不饶道:到底是什么?顾昀拉过他,附在他耳边,低声道:给你……一生到老。
长庚狠狠地抽了一口气,半晌才缓过来:这是你说的,大将军一言九鼎……顾昀接道:战无不胜。
隆安十年,三月初四,从彼此试探、决战到最后东瀛人临阵倒戈,整整打了一天一宿,盘踞整个东海数年的西洋水军溃不成军。
顾昀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新皇强行带回京城休养。
十六天后,铁轨线正式连通,纵贯南北的大命脉落成,大批的钢甲火机紫流金得以在第一时间南下,两江驻军迅速建立水上基地,陆军由沈易担总调度,横扫占据南半个江山的西洋驻军。
没有了强大水军与国内支援的西洋驻军好像被秋风席卷的落叶,脆弱的战线崩得一溃千里,陆地战争仅仅持续了两个月,当年五月初,西洋联军就正式投降,大批俘虏被扣留在大梁国内,包括教皇本人。
圣地碍于颜面,不得不派人交涉议和,以一纸赔款协议告终,一手交人一手交钱。
至此,南半江山阴云散尽,年复年年,江南又会飘出新种的桂花香味。
据说风烛残年的教皇在返回故土的半路上就死了,不知是自然死亡还是被人暗杀——然而已经都不重要了。
曾经的雁亲王李旻正式登基即位,拟于次年改元为太始。
登基伊始,新皇便下旨令先帝之子女不必搬出宫,不改立储君,不收军权,玄铁虎符依然在顾昀手中,与他坐镇京城、随时调配四境的权力,同时,昔日的玄铁三部打散后编入各地驻军,在狼烟中成长起来的一批悍勇之将接过先人遗训,驻守四方。
太始帝在位一十八年,始终以代皇帝自居,亲自颁发了一系列宪令,从自己这位代皇帝限制到文武百官乃至于天下黔首,是套一视同仁的权责范制,以便时时自省。
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推开上千年的沉疴与迷雾,缓缓而行。
一个时代的落幕,总是另一个时代的起点。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感谢诸位捧场~剩下关于顾帅的耳目、沈先生的婚事等细枝末节的故事番外来讲~番外不日更,更新在本章或是上一章的作者有话说里(有时候同一章更改次数太多会出现打不开的情况),请诸位随时关注最新更新的章节,每次更新我会标明日期再次感谢=w=番外一 魂归故里长庚在梦里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他周遭漂浮着一股刺鼻的火油味道,还有血的咸腥,还有干草的土腥味。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很小的一团,蜷缩在一个破旧的背篓里,随着女人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颠簸着。
胡格尔有一头乌云似的长发,可惜身体太过瘦削,显得头有点大,像个支楞八叉的骨头架子堆起来的人,她在乱葬岗一样的山匪窝里独自一人穿过,嘴里哼唱着蛮族的小调。
忽然,她回过头来,目光正好对上长庚,长庚本能地收缩了一下,即便他已经长大成人、坚不可摧,这个瘦弱的女人却总是能伤害他,他对她有种骨子里的恐惧。
然而她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并没有动手,她脸上沾着血迹,嘴唇苍白,神色木然,整个神魂都蜷缩在那双眼睛里,那眼睛看起来像是藏着惊涛骇浪的两片暗礁海。
而后胡格尔轻轻地叹了口气,也看不出很疯,然后她伸出削瘦的手,在长庚的头上摸了一下,口中换了另一个小调——天涯海角各地人,南北东方语言不通,然而母亲哼来哄幼儿睡觉的小曲却都大同小异,长庚有些惊诧,他从不知自己的记忆里还有这一幕。
她背着他走过一段仿佛漫长无边的死亡之路,然后停在山脚下,山在身后悄无声息地着着大火,浓烟向天,怨魂沉地,胡格尔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坐在路边歇脚,将小小的长庚从背篓里拎了出来。
长庚下意识地挣动着,胡格尔双手将他举到面前,盯着他的脸,不知在看什么人,脸上忽然现出一点说不出的惆怅与柔情,她将小长庚放在自己的膝头,轻轻地用手指描绘着他的幼小的五官,然后俯下/身来,在他额头上轻轻地亲吻了一下。
长庚没敢眨眼,看见那异族女子的睫毛浓密如蝶翼,微微颤抖的时候,好像随时准备飞扬上天。
然后她毫无预兆地流下眼泪来,轻声说道:你怎么生在这里呀,孩子?是天把你发配来受罪的吗?长庚透过多年的回忆看着她,当她把那双削瘦见骨的手卡到他脖颈间的时候,他心里忽然很平静,不知怎么就不害怕这个女人了。
当她哭着想要掐死他的时候,她那沾满了人血的双手是凶狠的,然而眼神是温柔的。
而等她哭得精疲力竭,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松开了卡在长庚脖子上的手,将一口气度到了他垂死的喉咙里,眼神却冷酷了下来。
每一次擦干眼泪,她都好像把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从身体里蒸发出去了,越来越冷漠,和小长庚越来越相安无事。
长庚跟着她一路走、一路流浪。
直到忽然有一天,胡格尔无意中看到了长庚的脚,她忽然面露惊骇,双手捂住脸,倒退了几步,在小小的男孩无措的目光下崩溃似的蜷缩成一团,痛哭起来,梦里的长庚低头看自己的脚,他发现他的脚趾正在奇迹般地自我修复……什么叫自我修复呢?长庚艰难地回忆了片刻,然后清晰的梦境突然将早年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找回来了。
他想起了很小——本不该有记忆的年岁的事,那时他的脚趾确实有一只先天不足,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地自己长好了。
乌尔骨身上会逐渐体现出被他吞噬的兄弟的特征。
长好的脚趾给了胡格尔极大的刺激,那好像无时无刻不再提醒她,她把自己的孩子制成了乌尔骨,而那个孩子的特征开始像传说中的那样,在这个合而为一的小小邪神身上体现出来。
长庚有些悲悯地看着她,当他以局外人的视角来看待这一切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那个疯婆子的感受。
一个人满怀国耻家仇的激愤时,很容易做出极端的决定——比如自戕,甚至谋杀亲子,可那毕竟只是一刀快伤,哪怕鲜血淋漓,也总有时过境迁的时候,她却非要选择一条不断凌迟自己的路。
胡格尔突然冲过来,抓起他的脚,举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下去……那疼是真真切切的,即使在梦里。
胡格尔发狠地弯折着他的脚趾,一边弯,一边魔障似的反复道: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长庚发出一声痛哼,卡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整只脚疼得几乎没有知觉。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攥住了他的脚,刚好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疼痛,长庚急喘了几口气,有人在他耳边低声道:嘘——没事,都过去了,不疼。
长庚茫然抬头,只见周遭忽然场景大变,他的身形逐渐拉长长高,然而衣衫依然褴褛,遍体依然是伤,无边的寒冷犹如要浸到他的骨头里,关外孤绝无缘之地中,他眯起眼睛,看见一人逆光而来,大氅猎猎,步履坚定,腰间挂着一个玄铁的旧酒壶。
那个人双手稳如铁铸,而眉目却能入画,对他伸出一只手,问道:跟我走吗?长庚看着他,身心几近虚脱,一时说不出话来。
跟我走,以后不用再回来了。
长庚一把抓住了那只手,由他牵着往前走去,他觉得自己越长越高,越长越有力,一步仿佛能迈过千山万水,走着走着,他突然回了一下头,看见苦寒的关外与群狼渐渐地被抛在了身后,胡格尔穿着她死前的那条鹅黄裙子,梳着未嫁娘的头发,默默地注视着他。
而她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刚开始是个小男孩,而后随着长庚自己长大,他也一步一步地变成少年、青年……他长着一张和长庚如出一辙的面孔,与胡格尔并肩站在一起。
胡格尔忽然偏过头,拉下他的头,踮起脚在身边那年轻人额上亲吻了一下。
然后一同目送着长庚远去。
长庚蓦地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他突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好像一副有生以来就捆绑在他身上的枷锁突然不见了,身体轻快得几乎有些不习惯。
周遭飘着一股安神散的味道,长庚一抬眼便看见陈轻絮默默地坐在一边,手持一卷,见他醒来刚要起身,陈轻絮轻轻地冲他竖起一根手指,长庚忙顺着她的视线一扭头,见顾昀已经靠在一边睡着了,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肩上。
本来打算坐起来的长庚顿时不敢动了。
陈轻絮非常识趣地将书卷成一卷,点好下一卷安神散,静静地退了出去。
一片静谧中,能听见那人清浅的呼吸声,长庚极轻缓地捉住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十指相扣地困在手里,默默地注视了顾昀片刻,屏住呼吸爬了起来,缓缓地摘下顾昀脸上的琉璃镜。
然后小心翼翼地在顾昀的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蜻蜓点水似的偷吻没能惊动顾昀,长庚等了一会,终于无奈地略微加重了动作,轻轻地舔开顾昀的唇缝,听见他呼吸的频率终于变了,他才把顾昀整个人拖过来圈在手臂里,顾昀没有睁眼,只是习惯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含糊地哄道:睡吧,我在。
长庚微微合上眼,心满意足地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中。
噩梦结束了。
然后战争也结束了。
西洋联军的降书送抵京城的那天,沈易派人发急件请示顾昀以什么方式护送入城。
顾昀简短地回函道:巨鸢。
十一年前,加莱荧惑用一艘巨鸢混入西北雁回小镇,在大梁上空投下了一片阴影,那片阴影也是一代天子从小镇中惶然的少年走向千里之外帝都的起点,而今,硝烟散尽,风雨初歇,仿佛也正要来这么一场首尾照应的结局。
京城不像雁回小镇,城中没有规划接引巨鸢的功能,只好由北大营负责防务,在九门外的护城河上开辟一条通路,内城供人围观的地方竖满了袖珍版的铁栅栏,防止看热闹的人太多挤到水里。
新皇率百官亲自赴城外迎接,等到傍晚时分,一整排的巨鸢才归雁似的自南面而归。
千万条火翅在黄昏中旋转着,夕阳透过蒸汽将巨鸢群镀了一层流金,轰鸣声自几里以外传来,落日一般地以此落入护城河中,融金入水,绕城而行。
巨鸢上所有将领列队甲板,山呼万岁。
围观的百姓将成千上万只河灯推入了水中,浮沉千里,萤火冉冉,载着魂归故里。
番外二 故人余情顾昀回京后足足有小半年没出过门,刚开始还好,他那一阵子精神很差,不耐久站久坐,昏昏沉沉的一碗药下去,一天差不多就过去了。
不过等到冬季将近,他的身体渐渐好转,顾昀就有点受不了了。
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他天天都想一头扎进温柔乡里休息个肉酥骨烂、终日不起,然而好不容易过上梦寐以求地日子,他又快要闲出毛病来了,一天到晚没事干跟家里那只嘴碎的贱鸟互相折磨,把那八哥折腾得形销骨立,恨不能自绝于人世。
大概有些人天生就是要睡硬板床的,一身贱骨头,锦绣从中躺久了腰疼。
终于,连皇上都看不下去了,在临近冬至的时候,把顾昀放出来上朝了。
那天正赶上他第二天要休沐,顾昀从早朝开始就有点提不起精神来,晚上也没睡好——虽然他颇为自制,不至于翻来覆去,不过长庚还是一听就知道他没睡着——顾昀没睡着的时候为了不吵他,总会下意识地把呼吸压得又低又绵长,有时几乎听不见。
长庚问起,他也不说,问急了就开始胡说八道,反正以顾某人的油嘴滑舌,但凡他不想说的事,用锥子撬都找不到能下手的地方。
大梁朝除年节之外,正三品以上的重臣日常都是轮流休息的,以防万一出事找不着能负责的人,因此虽然顾昀赶上这一天休息,不代表偷偷遛出宫夜宿侯府的皇帝陛下也能休,新政伊始,长庚手头一大堆事,他还是要清早起来赶回去干活。
然后他发现顾昀也是一身打算出门的装扮。
这么冷的天多穿点,长庚随口问道,对了,你干什么去?顾昀正经八百地胡扯道:去郊外遛遛马。
长庚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嗷嗷嚎叫的西北风,又看了看顾昀重伤初愈明显没什么血色的脸,皱了皱眉:什么?顾昀瞥开视线,看天看地反正不看长庚,拒绝交谈。
长庚来不及在侯府对其展开严刑逼供,只好临走的时候匆匆忙忙地冲霍郸使了个眼色。
自从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侯爷病骨支离,被陛下亲自背回来之后,霍郸就果断变成了一枚吃里扒外的眼线。
顾昀耳目不便,一时半会没能察觉到自家后院多了个叛徒,等长庚出门,他才鬼鬼祟祟地披上外衣,吩咐下人备了辆十分低调的马车,只带了个霍郸,多余的侍卫都没用就出了门。
霍郸:侯爷,哪去?顾昀含糊地哼唧了一句什么。
霍郸:侯爷,您牙疼啊?顾昀:……霍郸难得看见他一脸难言之隐的模样,心道:难不成这是要背着陛下去寻花问柳?然而看顾昀那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似乎又不像是要出门寻欢作乐的。
俩人大眼瞪小眼良久,车帘里灌进来的凉风把暖炉都给吹熄了,顾昀才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仨字:护国寺。
霍郸:……他震惊地想:我家侯爷早晨起来指定是吃错药了!顾昀愤怒地摔上车帘:看什么看,还不走!顾帅在北疆的时候,曾经暗暗许过愿,想着如果长庚身上的乌尔骨真有解,他就去护国寺上一炷香,不过一直未能成行。
这白眼狼当时或许有几分虔诚,等时过境迁,早就忘恩负义地把佛祖抛诸脑后了。
这一阵子却不知怎么的,顾昀夜里接连做一些古怪的梦,梦见一排光头和尚整整齐齐地冲着他念经,那一片脑袋锃光瓦亮,往一个方向摇晃,阿弥陀佛地他第二天起床都还在头晕,这么连着念了三四天,顾昀总算是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当年发下的宏愿,明白了这群秃驴为何而来。
于是趁着休沐,他要万般不情愿地前往护国寺上一炷香。
趁着寒冬腊月、非年非节的日子,山寺里访客稀少,顾昀急匆匆地赶了个大早,做贼似的悄悄潜入护国寺,此时,山间迷雾没散,石阶上挂着一层露水,周遭一片幽静。
顾昀却一点也欣赏不了,只低头走路,脚步飞快,赶投胎一般地风驰电掣拾级而上。
霍郸生怕他摔着,心惊胆战地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半个时辰的山路,俩人不到一刻的功夫就走到了头,转眼已经到了香殿门前。
霍郸急喘了几口气,战战兢兢地问道:侯爷,咱们来这干什么?顾昀一脑门官司,咬牙切齿道:上香。
霍郸:……他还以为这位爷这般来势汹汹,是专程来讨债寻仇的。
护国寺中僧人们的早课已经开始了,晨钟声声,香殿中蒲团摆放俨然,旁边有个素色僧袍的和尚正背对着正殿敲木鱼,默默念经。
顾昀目光四下一扫,见远近无人注意到他,便飞快地蹿进香殿中,捏着鼻子抓了一把铜钱碎银扔进功德箱里,然后十分嫌弃的拈起两根香,一抖手腕点着,伸长了胳膊,尽量让那香烟飘不到自己面前。
顾昀拈着香,抬头扫了一眼面前的金身佛像,心道:我要拜这玩意吗?然后他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做出了决断:去他的。
他连个拜的姿势也没有,纡尊降贵地冲那佛像一点头,仿佛已经算是给足了佛祖面子,迅疾无比地将手里的香往香炉里一插,转头对霍郸道:上完了,走。
霍郸:……他还是头一次知道有人拜佛拜得这么趾高气扬——他们家侯爷与其说是来拜佛的,还不如说是等着佛来拜他。
就在顾昀速战速决地应付完这柱香,抬腿打算要离开大殿时,那躲在旁边敲木鱼的和尚突然站起来回过头来,笑眯眯地冲顾昀一稽首,比划道:侯爷安好?顾昀:……他做了完全的准备要避人耳目,谁知居然在香殿里和了然那臭和尚冤家路窄,出门前准时忘了看黄历。
了然和尚笑容可掬地冲他打手势问道:侯爷所为何来?想必不是祈福。
顾昀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地回道:还愿。
了然和尚道:侯爷既然是还愿,为何不心诚一点,这样来去未免也太匆匆了。
顾昀暗道晦气,脸上却客客气气地微笑道:心意既然到了,何必执迷于形式?大师着相了吧?了然双手合十,稽首做礼,坦然道:顾帅慧根天然,令我等修行中人感佩,确实如此——不过侯爷能想起来老远赶来还愿,想必许愿的那一刻心意是无比真实的,如今来还,自然也是来和我佛推心置腹的。
顾昀无言以对,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了然:天气寒冷,侯爷不如来贫僧禅房喝杯茶?顾昀:不敢打扰,大师忙去吧,我……嗯,我大老远也算来一趟,自己四处转转。
了然微笑着冲他再三做礼,施施然地飘出香殿。
只见那高僧出门后走了约莫有百步的光景,突然拎起僧袍,迈着小碎步颠颠地跑了回来,贼头贼脑地往香殿里一探头,见顾昀那十分不敬的混蛋果然老老实实地又转回了蒲团面前,满脸不乐意地跟蒲团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后取香重新点上,捏着鼻子憋出了一副虔诚的模样,却连背影都能看出此人不甘不愿的心。
高僧欣赏了一番顾昀憋屈的背影,顿感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提起僧袍,又迈着四方步溜走了。
顾昀回家以后用艾草叶泡水从头到尾洗了三遍,并且将霍郸叫到一边,严肃地威胁道:我知道你没事爱跟长庚嚼舌根,但是今天的事,胆敢跟别人泄露出一个字,拿你军法处置。
霍郸:……顾昀走出两步,猛地扭头,正对上霍郸一脸忍笑又不敢笑的扭曲表情。
霍郸吓了一跳,活生生地把贼笑憋回去了,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直到多年后,长庚也没能打听出顾昀那天到底干什么去了,可见顾帅军威犹在。
不知是不是顾昀难得一次诚心拜佛,佛祖这次给了他一份买一送一的大礼。
第二天下午,陈轻絮来访,带来了一纸药方。
宫里找寻许久,没能翻到线索,陈轻絮道,反而是从神女秘术的那本书上找到了一点有用的东西,可以解陈年旧毒。
只是大帅的耳目多年损伤,即便解毒,日后也只能等着慢慢恢复,恐怕……恐怕想完全痊愈是不可能了。
陈轻絮:您想试试吗?顾昀扫了一眼旁边欲言又止的长庚,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管不管用另说,但要是能让长庚安心一点,他倒也不在乎多喝几缸药汤子。
入口的时候,顾昀忽然觉得这股药味有点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闻过,当时想来是这辈子喝过的药实在太多,未免有几味重叠的,便没往心里去。
反倒是长庚十分紧张,一打奏折看了足足两个时辰,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要分神抬头问一遍他什么感觉。
都是沉疴旧疾,才一副药下去,能有什么感觉?顾昀半哄半骗道:好多了。
长庚忙问道:哪里好多了,摘下琉璃镜能看见我吗?顾昀瞥着长庚笑道:看得分毫毕现,没根头发都历历在目,蒙上眼都能一清二楚。
长庚:……闻听此人又不说人话,长庚将御笔往旁边一丢,打算过去和他好好谈谈。
顾昀嬉皮笑脸地一抬腿,稳准狠地给皇上吃了个绊马索,腿法犹胜当年,长庚猝不及防地磕绊了一下,一时没站稳,直往他怀里摔去,那货还没心没肺地伸开胳膊等着接,长庚自己吓出一身冷汗,唯恐自己这么大个人砸下去压着他,手忙脚乱地伸手在椅子把手上一撑,怒道:顾子熹!顾昀一脸坏笑,咸猪手在长庚腰间飞快地占够了便宜,长庚让他摸得心头火起,又担心他吃不消,完全不敢碰,只好黑着脸扣着他的手腕拎出来按在一边。
顾昀也不挣扎,侧头顺势在长庚的小臂上亲吻了一下:唔,香。
长庚简直说不出话来:你……忽然,顾昀神色一变,手腕一翻便挣脱了长庚:等等。
长庚忙自己站稳:怎么?顾昀非礼他家陛下的时候,鼻尖无意中蹭到了手腕上的旧珠子,一股极细的味道从那木头珠子的缝隙中冒出来,轻得大概只有顾昀和狗能闻得到,他骤然想起陈轻絮的药方为什么闻起来那么熟悉——那股药味和他手上这串珠子溢出的淡香居然如出一辙。
多年来,顾昀跟这串木头珠子分分合合,他没太在意过这东西,这些小珠子却仿佛赖上他一样,不管经历什么都始终相伴身侧。
顾昀将鲜少离身的珠子摘了下来,试着拧了几颗珠子,最后试到了一颗最大的隔珠上,在他指力之下,居然露出了一条浅浅的缝隙,而后一声脆响,在顾昀手中一分为二,露出内里的乾坤来——里面居然藏了一颗药丸。
两人一时间面面相觑,长庚将整个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为了找解药的蛛丝马迹,却不料真正的解药原来就藏在顾昀身上,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相伴了整整十一年多,直到陈轻絮靠自己找到了解药配方,它才肯露出一点端倪。
顾昀忽然忍不住笑了,伸手捏起那枚药丸,笑道:这小东西怎么和元和先帝的脾气一模一样?都是不合时宜的狠毒,不合时宜的温情。
……不合时宜的剧毒,不合时宜的解药。
大表兄看着你呢。
番外三相比隆安先帝李丰,李旻这皇帝做得可谓是有张有弛,改革虽然如波涛层层叠叠,但凡事有条有理,法令先行、政策随后,由点及面、自上而下,又是办学开民智,又是长蛟入海护送来往商船与外出留洋人士,他在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地将武帝时起便高度集中的君权从纷繁复杂的朝堂中剥离开。
同时,他虽然不大爱排场,也绝不像兄长那样苛待自己。
每年天一热,他就会把群臣一起领到重新建成的景华园行宫避暑,年节时分,一顿宫宴早早散场之后,谁也别想用政务绊住他,皇上必是要跑到北边的温泉别院里休沐的。
不过太始元年,群臣还没有习惯皇上的私人习惯,因此温泉别院还是被打扰了几次。
其中最烦的就是沈易。
正月初五,圆满押送回战争赔款的沈易回京复命,估摸着那两个人也该腻歪得差不多了,此时上门不至于太讨人嫌,于是就回家拎了几罐亲爹自酿的酒,前往北郊拜会顾昀。
沈老爷子常年在家没事喜欢瞎鼓捣,一次酒酿多了没地方送,被家人别出心裁地放到了望南楼寄卖,不料竟不知怎么对了京城老百姓的口味,两大车的私酿三天便卖了个底朝天,从此沈老爷的私酿红极一时,一滴难求。
老爷子听说这事,果断拿起了乔,再也不肯大批酿制了,每次固定出产三两坛,只送亲朋好友,没事还让人在坊间小报上写一写他老人家制作私酿的小故事,专门让人看得见喝不着,很是可恶。
最后连沈家那颇为古朴的小酒坛子都变成了京城里的新鲜风尚,沈老爷的私酿也成了颇为拿得出手的重礼,便宜了沈易那穷酸货拿出去做人情。
可惜,著名佳酿只在顾昀手里过了一下,就被陛下无情地没收了,长庚温柔且不由分说地将酒坛子拎走,对他说道:我叫人拿去温好再给你。
顾昀神色莫名悲愤,弄得沈易莫名其妙,等长庚一走,他就用胳膊肘捅了捅顾昀:一国之君把你照顾得这么周到,你还摆什么脸色?顾昀很是胃疼地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你懂个屁。
沈易本想反唇相讥,然而话到嘴边,他又想起自己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不便把顾某人得罪得太狠,只好压着脾气低声下气道:子熹,我有个事要请教你。
顾昀没精打采地哼唧道:说。
沈易咽了口口水,一本正经地问道:我要是想跟陈姑娘提亲,怎么才能显得不那么唐突?顾昀闻言,将一侧长眉高高挑起,诧异道:唐突?有什么唐突的?沈易:……顾昀又奇道:你不是连定情信物都给了?沈易耷拉个脑袋,慢吞吞地从怀里摸了摸,在顾昀惊奇的注视下,磨磨蹭蹭地掏出了一块细绢裹着的小布包,那玩意严严实实地裹了一层又一层,足足翻了三层,才露出了里面的内容——正是那支传说中的小步摇。
还没给?顾昀毫不留情地给出评价,幸亏没给,太难看了。
沈易默默地捂住自己的心肝。
顾昀品评道:挑半天挑这么个老气横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拿来给令堂上供用的——再说陈姑娘明显不会喜欢这些珠啊翠啊的累赘,我看你多余买。
前半句沈易还能勉强虚心接受,后半句就不对劲了,沈易立刻警觉道: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喜欢?顾昀煞有介事地冲他招招手,语重心长道:一个女人,除非她真是穷得买不起,否则喜欢什么她自己会置备——不然你觉得她难道会一天到晚揣在心里惦记,特意期待谁专程买来送给她吗?沈易:……顾昀往后一仰,怜悯地看着他,摇头叹道:你想得也太多了。
沈易一脸无措,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顾昀平常总以欺压他为乐,此时目睹沈易这幅怂样子,居然难得生出了一点同情心,默默地从旁边的小托盘里磕开一个温泉煮的鸡蛋递给他。
回想起来,他们一起做掉了加莱之后就各奔东西了,陈轻絮回了陈家老宅,之后又赶到京城照顾长庚,沈易则一直留在北疆,后来又被顾昀调到江南,两人各自天南海北,现在才算是缓过一口气来,想来也没机会说几句话。
沈易这个没用的东西,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人都没抓住机会多套套近乎,要不是陈姑娘天生自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现在哪还轮得到他在背后唧唧歪歪?顾昀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语重心长地指导道:你自己在心里念叨个百八十遍,人家也不会知道,没用,成不成的先搁在一边,你首先得让人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吧?沈易痛苦道:我见了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昀一针见血道:以你那废话连篇的本领,不知道说什么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目的性太强,你觉得自己对人家有企图,又唯恐弄巧成拙,所以才瞻前顾后不敢说。
沈易虽然一度对顾昀没什么节操的个人作风颇有微词,此时却不得不十分信服地连连点头:有理。
你这心态就很不对,顾昀十分有经验地说道,要想游刃有余,首先自己不能跟自己露怯,你心里要把她当成个普通人,不能把她当菩萨拜,跟别人怎么说话你就跟她怎么说话——但是呢,陈姑娘常年和药石打交道,性情太平和……也就是有点木,你还得让她能感觉到你待她和待别人是不一样的,这个事很微妙,火候不到她反应不过来,用力过猛了就显得你很猥琐。
长庚不知什么回来了,将酒坛子换成了一个小酒瓶,他让人将温酒的小炉放在一边退下,自己要笑不笑地在旁边默默地听顾昀讲风月。
那两位正一个全神贯注地显摆,另一个孜孜渴求地学习,愣是谁都没察觉到皇上回来了。
沈易:求大帅教我。
顾昀一本正经道:这事我教不了你,因为我一般没这个烦恼,英俊潇洒到我这种地步的,无论干出什么事来姑娘们都不会觉得我猥琐。
沈易:……顾昀:你这么望眼欲穿地盯着我看也没办法,再说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靠三言两语传授教不会的。
沈易拼命按捺住自己想殴打他的冲动,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说点实在的,举个例子——比如呢?顾昀思考了片刻:比如你这把年纪的……沈易炸毛道:我哪把年纪了!啧,比如你这种成熟男子——成熟,行了吧?顾昀嫌弃地改口道,就不应该像少年人一样整天把情情爱爱的挂在嘴边,否则别人会觉得你靠不住。
情话贵精不贵多,最恰当的情况是你同她说一百句正经话,中间夹带一两句有情的,这就很能打动人,还不显得轻浮。
他总算说了几句像样的人话,沈易忙连连点头。
顾昀:这种夹带要有技巧,夹之前自己得先打一打腹稿,要不动声色,不能夹得前言不搭后语,刚开始也最好不要说些太露骨的,得适可而止,你先确定人家不反感,再酌情得寸进尺。
不远处偷听的皇帝陛下将双臂抱在胸前,也跟着点了点头,大概明白了顾昀以前拿来对付自己的套路。
顾昀:但是话虽然不便露骨,其他地方你得做到位,比如你不能光顾着自己紧张,要多考虑她的感觉,时时刻刻照顾到,刚开始说什么做什么要按着她的步调和好恶来,这个得靠观察,能用自己眼睛看到的,最好不要开口直接问她,这样显得你比较上心,还有……唔,眼神得对。
沈易恨不能请来文房四宝,将安定侯的金科玉律逐条记下来,一个字都不敢漏,忙问道:什么样的眼……他话没问完,一抬头正对上了顾昀的目光。
倘若顾昀平时看他的眼神是快滚蛋你挡我的光了,那他这一刻的眼神就是你是我的光。
顾昀的目光非常微妙地介于专注和游离之间,眼角微微弯,好像是带着一点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笑意,眼眶里似乎只装的下一个眼前人,同时又似乎正不由自主地心猿意马,眼睫微微有点闪烁,忽然被人逮住,他眼皮一垂,非常自然地做出一点不自然的笑容,伸手在自己鼻子下面轻轻地蹭了一下。
沈易:……他手一哆嗦,险些把没吃完的半个鸡蛋掉地上。
长庚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大步走过来,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顾昀立刻将架在一边小桌上的腿放下来,飞快地收出一张正人君子似的脸,沈易莫名有点尴尬,忙站起来:皇上。
长庚硬是将自己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掰成了温文尔雅的模样,摆手道:私下场合,不必多礼,沈卿坐。
沈卿隐约感觉自己可能该告辞滚蛋了。
长庚微笑道:我方才不小心听见了两句,怎么,是为陈姑娘来的吗?沈易顿时更尴尬了。
我倒是听说陈姑娘自从北疆一战之后就对沈将军英姿十分仰慕,长庚慢条斯理地将小酒瓶放在炉子上温着,同时眼皮也不抬地拍掉了顾昀伸向酒瓶的手,对满脸通红的沈易说道,倘若两情相悦,大可以不必有那么多试探——我上回从宫里翻出几本医药典籍的孤本,正打算派人给陈姑娘送去,沈卿愿意代个劳吗?沈易差点给皇上跪下,只觉得长庚这两句话比顾昀那一篇长篇大论都有价值。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长庚满意地目送着沈易脚步轻飘飘地离开了——他才是最巴不得沈易赶紧娶媳妇的,省得此人没事老在顾昀身边晃,从当年雁回小镇开始一直到现在,这俩人老形影不离,顾昀遇到难事哪怕不告诉自己,都肯定会通知沈易……虽然每次都是事出有因,但长庚完全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打发了这一个,长庚这才转向另一个。
顾昀忙调度了一个深情的眼神给他。
长庚不为所动,慢悠悠地秋后算账道:眼神也能提前打好腹稿,子熹,果然是千锤百炼,身经百战。
顾昀眨眨眼,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踱到长庚面前,顺手将狐裘解开一条缝隙将长庚裹进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笑道:吃醋早说啊陛下。
长庚:……他被顾昀懒洋洋的一声低语说得耳根都麻了,才知道此人不愧精通三十六计,教给沈易的那点敢情都是皮毛。
顾昀嗅了嗅他的鬓角,赞道:酸香扑鼻——陛下,咱俩打个商量,你刚喝了一缸醋,给我喝一口酒好不好?长庚给气笑了:做梦,你闻味吧。
顾昀啧了一声:昨天还让我舔了一筷子呢,怎么今天变成纯闻味了?都怪沈易这祸害,大过节的非得跑来碍眼……长庚从一边抽出一根筷子,在温好的小酒盅里沾了一下:拿去尝,别讨价还价了。
顾昀:……两人中间夹着一根酒香四溢的筷子,相顾无言了片刻,就在长庚以为顾昀今天老实了的时候,顾昀忽然将那根沾了酒的筷子抽了出去,轻轻地闻了一下,然后他飞快地扳过长庚的下巴,将沾着的酒液都抹在了长庚的嘴唇上,迅雷不及掩耳地凑过去舔干净了,碍事的筷子啪嗒一声被他丢在了一边。
长庚呆若木鸡地被他占了个酒香四溢的便宜,全然没反应过来。
顾昀舔完一抹嘴,似笑非笑地飘然而去:好酒,醉了。
惨遭花样调戏的新皇陛下原地僵立片刻,终于忍无可忍地追了过去,感觉自己十分有必要亲自检查一下顾将军的伤养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