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 谷雨。
刚下了小半月的雨,难得天晴,乌希哈便想着出来转一圈, 看看大白和绣坊如何。
天气转暖,她换上了一身淡青色的汉家衣裙,用颜色相近的丝线绣了大片的水波暗纹。
这是内务府特意新制、供她出宫穿的。
还未出祖母孝期, 不能穿戴鲜亮, 内务府只能在细节上下功夫, 她头上的银饰都是镂空雕刻, 精巧无比。
绣坊的人,大多不知晓乌希哈和玉录玳的真实身份,只猜想许是东家近年发了财,穿戴和气度看着都更胜从前。
……去年的账都在这儿了, 京中接连大变故,生意不大景气。
曾经逃难来、被乌希哈当成开导玉录玳工具人的招娣,经过了六年多的磨练, 如今已成了独当一面的女掌柜, 也唯一知道自家老板是两位公主的人。
背靠皇亲国戚,招娣却很少借势,只凭自己的经营让秀坊规模扩大数倍, 在同行口中是有名的女强人。
她一板一眼地向乌希哈汇报请示, 大东家想将咱们的女学再扩一扩, 可账上现钱差点,等新货卖了才够。
乌希哈将账本翻看几下,笑道:你不用有太大压力, 我与大姐姐本没想靠绣坊盈利多少, 缺钱使人说一声就行。
招娣不赞同道:东家富贵、想做善事, 也不能一直只出不进,咱们是想帮扶那些穷苦女子,可不是将她们养成好逸恶劳吃白饭的,得为计长远。
我懂的,这不就是可持续发展嘛,乌希哈对招娣很信任,不用我出钱的话,那你和大姐姐拿主意就行。
说到玉录玳,招娣想起另一事,大东家几天前刚来过,瞧着脸色不大好。
乌希哈不由担心道:可是换季,身子不适?等会儿我绕去看看她。
许是心事。
招娣犹豫许久,看边上只有乌希哈近身侍人,小声道,我这些日子在外头听到些风声,似乎牵扯到了二爷。
什么二爷?乌希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我二哥?招娣点头,还与会试学子相关,牵扯到宫中贵人,我也没敢多打听,小东家一月没出来,想着给您通禀一声。
与会试相关,那就是前朝之事,乌希哈很少主动去关心这些。
最近她没在宫里碰上过弘昀本人,不过前两天去南三所给蛋蛋们布置小作业,顺路看望了耶布淳格和永玥,问弘昀的贝子府建得如何,母子二人精神好着呢。
乌希哈沉吟片刻,我知道了。
她立刻叫侍女先往纳喇府上传信,等会儿登门看望玉录玳,问问是个什么情况。
有这么一出,乌希哈没心思久留,原本准备去女学客串下夫子也不去了,简单看过账本便离开绣坊,准备返城。
乌希哈正被人扶着踏上马车,视野中出现了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奋力向她跑来。
小东家,小东家!!且留步,留步!乌希哈仔细辨认了一番,在记忆中翻出一个名字,挥手让挡在身前的护卫退开。
沈家大娘?来人是沈光继的寡母,曾在绣坊帮工受接济,沈光继高中后携礼上门拜谢,与乌希哈有过几面之缘。
沈母喘着气跑近,还没站稳,扑通双膝跪地,哀声恳求:小东家,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光继吧!沈光继出事了?乌希哈忙让人扶沈母,大娘您先起来,我们进去说,若能帮上忙,我定不会推脱。
沈光继是弘昀好友,说不定就与招娣方才说的事有关。
乌希哈带人重新回到绣坊,找了间安静的厢房,叫人给沈母端些茶水点心来。
沈母脸色憔悴,双眼都是血丝,灌了几口茶后,嗓子仍是哑着。
小东家,我知道您是贵人,是,沈母嘴唇颤抖,是公主娘娘。
大胆!身侧侍女厉喝出声,挡在乌希哈与沈母中间,主子当心有诈。
沈母又跪下了,这回直接磕头,砰砰砰的声音听得让人心酸,小东家,公主,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求您慈悲,救救光继!乌希哈叹了一声,道:您是长辈,这般真是折煞我了,起来慢慢说,沈大哥究竟出了何事?沈母见乌希哈态度和善,被说穿身份也不发怒,心下稍定。
事情说起来也很简单。
四爷登基后,沈光继调任礼部,负责今年科举部分试题的拟定与审查。
十天前,官兵夜闯沈家,将沈光继捉拿下狱。
至于缘由,官兵不会与沈母详说,且沈母不识几个字,不懂朝中局势,只勉强回忆道:……他们说光继犯大事了,犯了皇上的忌讳,可他现在就是个翻书的,摘写几句诗文做题,能犯什么忌讳?沈母抹着眼睛,很不解,光继原先当御史,弹劾那些大官都没事,怎么换了个闲职还会出事呢?那些官爷把我们家翻了个底朝天,问我知不知道什么贝子。
乌希哈坐直身子。
贝子?指的是弘昀?还是其他宗室?乌希哈斟酌着婉转回道:大娘,顺天府依律办事,沈大哥又有官职在身,想来官衙不会胡乱抓人,会不会,他差事上出了些差错?沈母急声辩解:光继不会的!他对皇上、对朝廷忠心耿耿,他还想——他还想立功,升官,尚主。
沈母不是那种长舌妇人,所以沈光继对她透露过乌希哈的身份,还有自己的妄想,让沈母不要着急给他说亲事。
沈母收住话,只不住摇头,又道:那天之后,我就没了光继的消息,两眼抓瞎,能想到的人,也只有您了!您心善,帮帮我!我虽为公主,却并无权柄,就算是皇后,也不能随意过问朝事。
ᴶˢᴳᴮᴮ乌希哈为难道。
沈母又求道:那,能不能让我见光继一面?当面问他到底犯下何事!我儿多年苦读,就是为了报效朝廷,如今朝廷若想治他的罪,也得让我们孤儿寡母死个明白!只是打探消息的话……乌希哈有些被说动了。
她本性与人为善,也担心牵扯弘昀,多知道点消息总不会是坏事。
边上侍女大着胆子劝她:主子三思,别平白惹了麻烦上身,叫懋妃娘娘担心。
乌希哈摇头,无碍的,我有数。
今天青苹不在,随行的宫女太监们劝不动乌希哈,只得听令行事。
乌希哈让沈母上了自己的车,带着她回了城,也不去找玉录玳了,直接往顺天府去。
乌希哈让人出示宫廷通行的腰牌,又送上个小荷包,打探到沈光继已经被移送大理寺狱关押审问。
一行人又转道大理寺,乌希哈还让侍女准备了些衣物饭菜,以备探监之用。
大理寺狱就没那么好进了。
沈光继仿佛真牵扯进了大案,衙役听得是他,赏银拒不敢收,怀疑她们有同谋之嫌,扣下人通禀上官。
见了她们,今日当值的大理寺少卿连令牌都不看,直接对乌希哈见礼,微臣纳喇明德见过纯安公主!周围顿时扑啦啦跪了一圈,方才呵斥乌希哈的衙役腿都软了。
纳喇明德见乌希哈面露疑惑,解释了一句,星德是微臣族弟。
乌希哈了然,没跟他多客套,直说自己想带沈母进天牢见沈光继一面,说几句话。
沈家母子早年与我有些故交,不知大人可否怜寡母孤苦,通融见上一面,或也能劝得他坦白,配合查案。
至于我今日前来之事,纳喇大人也无需保密,只管告知上官或是皇阿玛。
算是姻亲,纳喇明德知道乌希哈有多受四爷和阿哥们的宠爱,她好声好气地商量,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下来,还亲自陪同。
沈母神色恍惚地踏入牢狱大门。
对她来说比登天还难的事,到了乌希哈这儿,抬抬手、说句话就解决了。
看她一脚轻一脚重的,乌希哈心中轻叹,让侍女扶着她。
虽然显得她有点多管闲事,见到了,能帮就帮一点。
沈光继穿着灰扑扑的囚服靠坐在墙角,隐约听见母亲的声音在唤他。
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饿得太久,出现了幻听。
很快,杂乱的脚步靠近,声音也越来越大。
儿啊!沈母挣开侍女,跑过来扑在栅栏上,干枯的手使劲往里伸。
沈光继惊愕地站起来,娘?!您怎么来了!还活着,还好好的……沈母顾不上回答他,拉着他上下看,喜极而泣,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突然被抓,沈光继在牢里最担心的就是沈母,见了她,眼眶中立刻有了泪,娘,我没事,牢里寒气重,您赶紧回家去吧。
乌希哈站在稍远处,看沈光继的精神还算好,身上并无受刑的痕迹。
后日才提审这位,纳喇明德小声道,既是公主旧识,只要他配合,微臣可替公主关照他一二。
乌希哈看纳喇明德神色有异,仿佛是误会了她与沈光继的关系,也没解释,只道:大人秉公办案即可。
沈母把食盒和包袱往牢房里塞,娘给你带了饭,还有衣裳,你记得吃穿。
沈光继接过,问她:娘,你是怎么进来的?沈母答道:是我求小东家带我来的。
沈大哥,是我。
乌希哈上前一步。
宋,公主?!沈光继呆滞原地。
回过神来后,他双手慌乱地在身上抹着,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干净些,一边忍不住低声对沈母道,娘,你怎么能去麻烦她?乌希哈如今贵为公主,他却成了一介罪臣,已是云泥之别,沈光继不愿意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娘也是没办法,娘担心你啊!沈母拉着他劝道,儿啊,娘知道你的心思,你定是冤枉的,你把事情都跟小东家说,小东家是好人,一定会帮咱们的!乌希哈也点头道:沈大哥,你与二哥是好友,我既然知晓,便不能置之不理。
你总是这么心善,沈光继目光柔和,是我无能,不能为公主分忧不说,还反过来让公主操心。
举手之劳罢了,沈大娘才是日夜忧思,乌希哈摇头,那沈大哥可愿将内情告诉我?我想与公主单独说两句。
乌希哈挥手让狱卒和自己的护卫侍人退到三丈外,沈母也自觉走开。
不远处纳喇明德看两人的眼神更奇怪了些,琢磨着是否有必要越级面圣。
能再见公主一面,已经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幸事,沈光继放轻声音,顿了顿,至于我的案子,请公主出了门之后,万万不要再过问。
这是为何?乌希哈不解,难道沈大哥你真的犯下无可转圜的大罪?罪?沈光继自嘲,我出题审题,拆解经义,用错两个字,解错半句话,就是‘不满朝廷’‘心存反念’的大罪。
乌希哈闻言一愣。
竟是文字狱。
若是如此,也不必深究缘由,有罪无罪,大罪小罪,完全就是四爷一句话、一个念头的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光继这会儿已经不像开始那几天愤慨,谁让我是个汉人呢。
乌希哈沉默。
她知道文字狱盛行于康雍乾三朝,是满清帝王打压汉族士人,禁锢民间思想的手段。
现在就摆在她面前,还牵扯到她认识的人。
她甚至没底气说自己的皇阿玛不会冤枉好人。
沈光继故作轻松地笑道:此前大理寺没直接刑讯我,已经是仲曦暗中请人关照,今天公主来,想来能再让我过几天舒坦日子,比起别人来,我命已经够好了。
乌希哈小声问:二哥那儿也没办法么?沈光继摇头,今年科举,仲曦忽然声名鹊起,太过了。
什么意思?他一个满族皇子,当年凭真才实学高中探花,在汉臣和学子中的声望远胜太子。
沈光继用气声道,背后有人设局,不知是想捧他还是捧杀他,皇上想来也有所察觉,才重办此案,敲打朝臣。
仲曦得避嫌,我不怨他不帮我。
公主你与太子和其他阿哥们关系都好,更得避开,避得远远儿的!从现在起,直到往后都是!他们的身份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沈光继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出去,只能抓住这个机会叮嘱乌希哈。
乌希哈像是被他说的话给吓住了,睁大眼睛,瞳孔微颤。
若我……沈光继最后请求道,能否请公主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派人送我娘离开京城,回老家去,我存了些俸禄,应该够她生活。
乌希哈轻轻点头。
走出大理寺时,时候尚早,外头仍是阳光明媚。
可乌希哈却感觉心中渐渐被阴霾侵占。
这不仅是牵扯前明与满汉之争的文字狱。
四爷刚登基,就有人迫不及待想要挑起弘晖与弘昀的争斗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