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坐拥天下,那就给他送个美人吧!]看到宣明繁的那一刻,以山崩地裂形容也不为过。
宁湘慌不择路,几次在宫道上迷失方向,好不容易回了琼华宫,却迎面撞上端着热茶的月霜。
茶水撒了一半,月霜吓了大跳,上下打量宁湘:哎呀!没烫着吧?抬头看到宁湘心不在焉略显苍白的脸色,不由得担忧:怎么了这是?幸而茶水只是洒在了裙角上,并没有烫着,宁湘借故回去换衣裳,跌跌撞撞回了屋子,赶紧翻了翻被褥下的药。
还在!宁湘舒了一口气,劫后余生般地坐在床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脚都在颤抖。
她怎么就这么没骨气呢!天啊!脑袋埋进被褥里,宁湘哀声哭嚎。
她心存侥幸,夜黑风高,宣明繁应当没有认出自己吧?她都没看清他的脸就跑了,他定然也没看见自己。
今日是没办法煎药了,宁湘把东西藏进柜子,只能另外再想法子。
另一头,宣明繁拾起散落一地的药囊,先前和宁湘说话的宫女吓得面如菜色,胆战心惊地跪在地上。
皇上恕罪……新帝并没有发怒的迹象,黑沉沉的眼眸反而有涟漪轻漾,在夜色里温柔似水。
他盯着宁湘逃跑的方向,淡声问:那是哪个宫的?宫女匍匐在地看不见他的神色,听闻他提及,以为是要治宁湘的罪。
迟疑了片刻,还是应了:她说是琼华宫的。
宣明繁眉尾轻挑,略有些意外。
她和宣明呈如何扯上关系了?他原以为已经逃到天涯海角的人,竟然出现在眼前,也说不清是机缘巧合,还是因果循环。
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闯进他视野中。
修长的指尖随手拿过一个香囊,走进殿里,衣袂飘飘,却是什么话都不曾留下。
宁湘受了一夜噩梦折磨,醒来时疲乏无力,胸闷难受,没忍住,在墙根下吐了半晌,方有缓和。
好在这样的反应,只有晨起才严重,喝了清粥重新洗漱完,便瞧不出异常来。
宣明呈近日不知在忙些什么,时常见不着人影。
月霜说:殿下要出宫了。
宁湘皱眉:出宫?皇子成年就该封王搬出宫独住,先前因为先帝授意,让殿下留在贵妃娘娘身边尽孝,才又多住几年。
如今新帝即位,殿下再住着也不合规矩。
宁湘却眼前一亮,什么时候走?月霜想了想,左不过就这几日,宫外府邸已经安排妥当,就等皇上旨意了。
宣明呈是正经皇子,离宫时必然少不得带上平日伺候的人,宁湘虽然才来了琼华宫月余,但也了解了宣明呈的脾性。
这人吃软不吃硬,她求上一求,或许能让他大发慈悲带自己出宫,届时去了王府,她想离开可就容易多了。
宁湘摩拳擦掌,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只要能出宫,她就不必每日小心翼翼担心被宣明繁认出自己。
还有腹中这个孩子,终究留不得。
打定主意,宁湘便翘首以盼等着宣明呈回来,她已经想好要怎么说,能博得主子同情。
这一等便是天黑,宣明呈从夜色中归来,手里倒是捧着圣旨,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宁湘不敢多嘴问,月霜倒是替她开了口,殿下怎么了?旨意下来了,过了十五便出宫。
宣明呈封端王,三皇子宣明晟封敬王,九月初十授册文印玺。
恭喜王爷。
月霜打心眼里高兴。
封王之后就要离宫建府,意味着殿下离娶妻生子也不远了。
宣明呈今年二十有二,年纪不小了,可再拖不得了。
可是看宣明繁神色冷淡,不见得多高兴,月霜笑容一僵:殿下不会想起梨园的人了吧?坊间传闻二皇子有龙阳之好,才没被先帝原定为太子。
他时常进梨园听戏,一掷千金就为了一个男扮女装的旦角。
眼下忧心忡忡闷闷不乐,可别真是为了梨园那人吧?宣明呈黑着脸,没好气道:我为一个戏子多愁善感做什么?外界风言风语过盛,真真假假,连他自己都辩不出虚实了。
他去梨园不假,却不是为了男人。
至于别的。
不提也罢……宣明呈负手要回寝殿,走出几步才想到自己忘了什么。
转头对宁湘道:你收拾东西,明天去勤政殿。
啊?宁湘傻了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奴婢去勤政殿干嘛?宣明呈说:皇兄身边缺人伺候,我特意挑中了你!是不是很感动,将来飞黄腾达,不要忘了我这个旧主!不是……这哪跟哪?宁湘一头雾水,勤政殿多得是宫人,奴婢能做什么?皇兄回宫不久,身边总得有个贴心的人伺候着,勤政殿那些人都不合适。
实则今日朝会剑拔弩张,新帝只身孤影立于御殿之上,让他觉得皇兄人在云端,应当无比寂寞。
宣明繁回宫后的每一场朝会,看起来游刃有余、坦然自若,全凭他临危不乱的心态。
这朝堂看起来平静,实则底下暗流涌动,非新帝一己之力可以抗衡。
荣王手眼通天,多年苦心经营,已经把手插进了勤政殿,当初悄无声息换下伺候先帝的人,连他这个二皇子都不能拒绝。
父皇过世,宣明繁倒是借口打发了一部分荣王的眼线,但荣王定不会如此善罢甘休。
宣明繁才回宫,势单力薄,朝堂上尚且焦头烂额,私底下总得安排个信得过的人伺候。
宣明呈在宫里除了攒了满库房的金银财宝,再剩不下别的东西,皇兄坐拥天下,心性高洁,看不上这等俗物。
他没什么好送的,就送个美人吧。
他甚至特意问宁湘的意见:你觉得呢?若不是宣明呈亲自得这个口,宁湘都要以为是宣明繁故意为之。
她才打好的算盘,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夭折了。
宁湘戚戚然看着宣明呈,殿下,奴婢好歹跟了您这么久,您姑且念着旧情,把我留在身边吧!宣明呈嘶了一声,嫌弃看着她:我跟你何曾有过旧情?宁湘怀疑起自己的魅力。
她好歹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至少算得中上之姿,连净闻法师都没能禁受得住诱惑。
宣明呈不仅不为所动,还如此嫌弃她。
他不是眼睛有毛病,就是心里有人。
宁湘苦苦哀求:奴婢愚钝,怕伺候不好皇上……殿下仁心,带我出宫吧。
宣明呈笑:不必担忧,皇兄心善慈悲,比我好伺候。
屋漏偏逢连夜雨。
宁湘第一次发觉一个人可以倒霉到如此地步。
这桩桩件件,都是泪啊……夜里宁湘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精神不济的起身,月霜已经送了个小包袱来。
沉甸甸地。
打开一看,满是金银。
不得不提,宣明呈出手可真阔绰。
这能买下京城一座大宅子了吧。
宁湘没骨气的心软了。
横是一刀,竖是一刀。
且就这样吧,万一净闻法师要杀了她,也就认栽了。
宁湘怀着赴死的决心,提着自己的包袱去了勤政殿。
并没有想象中撞见宣明繁的场景。
勤政殿肃静空荡,只有几个宫人在。
勤政殿秦姑姑知道她要来,安排好住处,宁湘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今日重阳,皇上至帝陵祭天祭祖,日暮方归。
秦姑姑一面解释,一面打量她,眼神意味深长,姑娘既来勤政殿当差,需谨记宫规,若是伺候不妥当,惹皇上生气,我可就帮不了姑娘了!这话带着几分敲打的意味,宁湘不是什么新进宫的小宫女,哪里看不懂秦姑姑的意思。
她见自己年轻貌美,又是端王所派,来勤政殿只怕不是端茶送水当差,而是要伺候新帝起居的。
秦姑姑犹觉不够,又提醒了一句:皇上初初登基,身边事务大多亲力亲为,姑娘瞧清楚了,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这秦姑姑断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宁湘不欲同她争辩,笑眯眯地应下了。
勤政殿规矩繁多,比起琼华宫轻松随意的气氛,这里人人肃穆,不苟言笑,宁湘仅待了半日,就觉得净闻法师不该置身于此。
她都嫌累得慌,他往后还有大半辈子,可怎么熬。
不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净闻还俗,已是九五之尊,他乐在其中也说不一定。
今日来勤政殿第一天,秦姑姑没有让她上御前伺候。
宁湘欣然接受,今日是她生辰,可不愿找些添堵的事,夜里安安稳稳睡了一觉。
秦姑姑一早便给她找了事做。
晾晒书房里的书籍。
眼下深秋,书房多潮湿,近日天气好,得将所有书籍晾晒了,避免发霉。
勤政殿的书房远远比宣明呈的书房大得多,除了一列机要书卷不得随意乱动之外,别的书册都要抱至后殿庭院中晾晒。
晾晒书籍且有讲究,不能顶着日头,会使书页泛黄变色,极易折损。
还得支上绸布,只透出隐隐一点光,晾晒一个时辰就要及时收回书房。
亏得她身子素来康健,怀着身孕来来回回抱了上千册书籍,也没有什么不适。
若是像元嫔那样的身子骨,只怕孩子早就没了。
宁湘这会儿不禁想感叹,这孩子是多顽强,她这么折腾,他还好好待在她肚子里,当真非池中之物。
手里最后一摞书归于原位,宁湘累得腰膝酸软,已经无力动弹,但秦姑姑说了,书架上的灰尘得擦干净,地面也得清扫干净。
宁湘怀疑她是故意整自己。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拿起布巾顺着墙边,一点点擦过去。
才擦了一半,忽闻殿外有了动静。
参见皇上。
起来吧。
清淡如水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宁湘身子一僵,隔着书架看到光可鉴人的地面有影子掠过。
微风惊起飞尘,一道颀长的身影在日光中信步而来。
◎作者有话说:宁湘:我就是个皮球,哪里需要往哪里踢。
拿到沉甸甸地小包袱后。
宁湘:我也不想啊,可是给的实在太多了。
能买下北京三环内一套四合院的钱,谁不心动呢。
ps:明天上千字榜,明晚上11点双更,不见不散哟~◎最新评论:二皇子真的,好娇啊,叫二少爷得了,活脱脱一未成年小少爷二皇子:你是不是很感动宁湘:l\'m fine,fuck you加油加油二皇子有点搞笑在身上哈哈哈哈哈二皇子:我真是个大好人 我也太棒了吧(?▽?)宁湘:真是谢谢您哦-_-||啥时候更新?还有一分钟!!!还不更新吗呜呜呜等着好着急啊啊吧啊啊啊没了好看二皇子是太太分身吧丞相也太不靠谱了,ЅℰℕᏇᎯℕ不包售后的!希望女主人设不要崩,男主也直球一点。
不要拖沓剧情???好想到晚上,看最新的一章qwq-完-30.二合一 · ✐[姑母要罚我宫里的人,应当告诉我一声。
]架上藏书琳琅,满室书墨气息。
宁湘阵脚大乱,手里还拿着浸透水的布巾,急得团团转。
宣明繁进来了?秦姑姑怎么都不告诉她?书架靠墙,陈列三排,倒是能藏身。
她往后退了退,确保能发现她这个人,而看不到脸。
一袭烟青色衣袍落入眼中,宁湘忙收敛心神,跪在地上,脑袋几乎埋进了胸口。
宣明繁进门来,随手取了一本案上的奏疏,发现书房中有人也没在意,淡声道:下去吧。
是。
宁湘下意识地应了,发觉自己出了声,紧张捂住嘴,起身端好地上的铜盆要走。
不过就几息的时间。
等等。
珠玉般温润的声音传来。
宁湘脚步一滞,眼前隔着书架,她并不能看到宣明繁的脸。
透着缝隙只能瞧见他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奏疏,一手搭座椅扶手上,天光下,那素洁修长的指尖轻轻敲了敲。
书架再擦一擦吧。
宁湘:……净闻法师你变了!从前你可是清风朗月、孤高圣洁,果然名利能熏心,还俗之后也和旁人一般以权势压人了。
都怪她看错了人。
当初若没有答应丞相,她等着新君继位大赦天下,说不准现在已经放出宫去了。
眼下无路可退不说,肚子里还有这么个祸端在,只怕宣明呈给的那些金银,她也没命花了!宁湘悔不当初,可宣明繁在那儿坐着,她不敢吭声,埋着头继续擦拭书架。
书房里日日有宫人打扫,书架比脸还干净,实在没有什么可擦的。
她这会儿若是出去,必然撞上他无疑。
宁湘心中默默流泪。
这差事,她是一天也不想干了!天不遂人愿,她忿忿不平满腹牢骚抱怨时走了神,碰到了小几上摆放的青花缠枝长颈花瓶。
她眼睁睁看着花瓶落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她惶然抬眸,便见书架外人影晃动,眼看宣明繁将要走过来,赶紧跪下去,这时秦姑姑大惊失色进门。
怎么回事?看到宣明繁站在案前,神色不明,而绕过书架看到满地狼藉,顿时眼前一黑,呵斥道:你这丫头冒冒失失的,惊扰了圣驾,还不请罪!宁湘不敢说话,咬着唇跪着,心想宣明繁若是真治她的罪,她改明就把他儿子给做了。
还好。
他尚有良心。
只是搁下奏疏,面上波澜不惊:让人来收拾就是。
是。
秦姑姑松了口气,朝宁湘使了个眼色。
她心领神会连忙起身离开,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走的时候,总觉得有道视线在盯着自己。
她没机会深想,因为秦姑姑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是如何做事的,眼睛长头顶了?知道那花瓶值多少银子吗?头上脑袋都不够砍的!宁湘深以为意,她仅剩的积蓄都在宫外折腾完了,且大部分都花在净闻法师身上。
他用她那么多银子,她摔碎他一个花瓶不过分吧?但在秦姑姑面前,宁湘还是听话的认了错,保证下次不再犯这样的错误。
秦姑姑见她能屈能伸,诚心认错,也不好多加责怪,只是少不得提醒:皇上与人为善,但规矩却不能少,做奴婢的好好伺候主子就是,若生出些旁的心思,我也帮不得你了!这下换宁湘不解:什么旁的心思?秦姑姑锐利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幽幽道:我知道你是端王殿下举荐的人,可咱们皇上心性清冷,眼下国丧未过,想不得那些事。
一句话说得倒多受新帝器重似的。
可宣明繁登基不过几日。
秦姑姑在勤政殿拿乔,莫不是把这儿当做她自己的地盘了?什么心性清冷。
是她没见过他别的样子。
还妄图以此威胁恐吓自己。
宁湘心中无语,却还是笑脸迎人:姑姑说的是!不过您放心,我对皇上没有非分之想,一定离他远远的!她恨不得远走天涯海角,再不见他一眼。
*九月十五日,先帝皇二子、三子封王离宫,带走部分伺候的宫人,后宫嫔妃也迁居别处,空出大半的宫阁来。
四时更迭,物换星移。
新皇登基,又是全然不同的时代。
先帝逝去的悲痛,在凛凛深秋的寒霜中逐渐淡去。
前朝后宫已恢复往日风光。
宁湘在一日日搁浅的计划中愈发烦闷不安。
来了勤政殿好几天,她藏在床底下的药都没能成功煎服。
月信晚了迟迟月余,春风一度留下的种子在肚子里肆意生长,她甚至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尤其在早起更换衣裳时,不经意间瞥见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
宁湘倒吸一口冷气。
算算时日,也才两个多月,她不细看也没注意,这么一瞧当真觉得肚子在长大。
从前她见元嫔怀孕四个月时,才能依稀辨别出孕相。
她这还不足三月,怎就有了变化?这让宁湘怀疑起是自己近来吃多了长肉,还是宣氏一脉天赋异禀不同凡响。
总之,这不是件好事……当差时,宁湘多添了件衣裳,确信别人看不出来奇怪的地方,才往前殿去。
日渐天凉,宣明繁在书房时间倒是多了起来。
宁湘不愿过去伺候,总是找借口推脱,秦姑姑自然也不想她上御前再发生之前的事,也就应允了。
正好尚衣局送来冬被绒毯和冠冕袍服,进殿前熏衣的规矩免不了。
宁湘被打发来熏香。
勤政殿所用乃迦南香,香气温润绵长。
鎏金黄铜香炉置于殿中,轻烟缭绕,朦胧清幽。
有人捧着袍服进来,宁湘顺手接过,待抬眼看到来人时,不禁愣了一愣。
晴雨?宁湘?两人面面相觑。
宁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晴雨。
晴雨也没想到宁湘竟然在勤政殿当差。
你不是去伺候端王殿下了吗?说来话长……晴雨神色复杂。
原以为几个月前宁湘去了皇陵,就不会再回来,结果她不仅回来了,还得二皇子看中留在琼华宫伺候。
如今悄无声息地竟又来了勤政殿。
如今新帝继位,前朝后宫皆有变动,晴雨原本伺候元嫔也算风生水起。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元嫔已是元太嫔,随后宫诸嫔妃迁居宫苑后,原本昭阳宫的宫人就留了大半。
她不愿再去伺候太妃太嫔,找到干娘陶嬷嬷想要另谋出路。
好在运气不错,勤政殿掌事秦姑姑看她伶俐聪慧,才能顺利来了勤政殿当差。
宁湘想到和晴雨当差就头疼。
两人相识这些年,历来不对付。
应该说是晴雨不待见自己。
宁湘不欲与她相争,谁知两人缘分实在深厚,今日又遇上了。
好在晴雨初来乍到,没有跟她一争高低的打算,干起活来也算默契。
只是烟雾袅袅,熏了袍服和被衾之后,宁湘觉得头晕气短,胸闷难受。
熏衣的迦南香味不算太浓郁,此刻却莫名闻不惯,她放下香炉让晴雨熏衣,转头去叠好衣袍收进柜中。
隔着缭绕的烟雾,不知是不是她眼花,好像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寝殿中。
眨眨眼,仔细一看。
不是眼花。
是宣明繁进来了。
他往这边看了一眼,宁湘心里有鬼,倏地转过头,顿时心如鼓擂。
她怎么觉得他阴魂不散的。
宣明繁在明窗下落座,手中佛珠转动,似在看什么书信,聚神会神,不曾再往这边看。
大白天的他进寝殿干嘛?宁湘挪着脚步,离远了些,看到南窗紧闭,想要开窗透气。
一股沁凉的冷风拂面而来,倒是吹散了胸闷的不适之感。
只是她听见哗啦响动,回过头见宣明繁面前的信纸四散翻飞,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宁湘:……座上的人,终于抬起头,深幽的目光透过青白烟影,落在她身上。
窗外进来的风掀动幔上流苏,宁湘僵滞住,等着他开口质问自己。
然而,他只是看着,并不言语。
清清淡淡的神情,如云上明月,山间溪涧。
温润、平和,波澜不惊。
一如往昔。
只是眼底又有一丝深藏的晦暗不明的情绪。
她被他看的无所适从,仿佛所有秘密都无处遁形。
她确信他此刻认出了自己。
迦南香的味道弥漫在呼吸间,宁湘脚下沉重,连挪动脚步的勇气都没有。
晴雨活泛,放下香炉,便将地上的信纸一一拾起。
宁湘瞥了一眼,才发现那些是秋闱的考卷。
八月中的秋闱刚过,先帝就驾崩,科考名次至今才出。
她想起马筠安来,也不知道他可否高中。
胸怀大志的年轻人,不要就此埋没才好。
她心中好奇,但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也顾不上旁人了。
晴雨将考卷归拢送至宣明繁跟前。
皇上……他收回目光,伸手接过放在案上,声音和缓:香炉撤了吧,往后不必熏衣了。
是。
晴雨细弱蚊蝇地应了,闻言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却是忍不住红了脸。
新帝有极为出色的长相,眉眼磊落,仪容清肃,矜贵无二。
往年宣明繁还是太子时,几乎不进内宫,只能远远瞧上一眼。
如玉之人近在眼前,竟是觉得心跳惴惴,面红耳赤。
先帝已去,后宫空荡,宣明繁修行多年,高洁出尘。
如今还了俗,却是免不得要立后纳妃,绵延宗祧。
先帝年轻时,勤政殿的宫人里少不得有几个伺候枕席的。
当初三皇子宣明晟的生母,便是宫女出身,一夜恩宠有了皇嗣,虽不得宠,却一生荣华不断。
倘或她有这个机会……晴雨面颊微红,不敢深想。
宣明繁既说不用熏衣,她们不必再久留。
宁湘憋闷半晌的胸口总算舒缓了些,回到屋子发现汗流浃背,腹间微微紧绷发硬,原以为是怀孕体质的变化。
换了衣裳后,才忽然惊觉可能是今日闻香过久的缘故。
元嫔孕时,宫中严禁一切香料,宁湘没有近身伺候,一时忘了,这会儿回过神来,莫名的心惊,下意识地抚上肚子。
所以宣明繁是看出她的不适,才叫撤了香炉?宁湘被这个想法惊到!随即又否认。
新帝日理万机,没有这么细致入微。
但一想到他今日看自己的眼神。
宁湘就不寒而栗。
先前她还侥幸,他没认出自己。
这回那清幽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那么久,不可能再说不认识。
他要抓住她冷声质问她为何给他下药一夜荒唐不告而别,宁湘还能硬着头皮辩驳几句。
可他并没有要拆穿她的意思,甚至连多余一句话都没有。
宁湘彻底没了底。
她要不要寻个机会告诉他,她肚子里有了一个孩子?她不信他还能如此淡然。
可是也就想想,她怕第二天惨死深宫,一尸两命。
宁湘哀叹,今后前途未卜,可怎么是好啊!……好在后面几日宣明繁忙于政务,在书房召见诸位朝臣商议国事,有总管太监尤礼在侧,不必宫女去伺候。
书房内,气氛凝重,剑拔弩张。
荣王面沉如水,冷冷开口:皇上怎会突发奇想革了李望山涿州知州一职?可是他擅离职守,还是何处不敬惹怒了您?宣明繁坐在御座之上,冠服俨然,语气淡漠:我朝黑市屡禁不止,大量私盐、铁器自黑市流转,李望山屡次勾结黑市。
四年间途径他手的黑钱不止二十万两,他从中抽取三成,罔顾法纪,以此牟利,为大梁律例所不容!他开门见山,没有任何隐瞒,荣王脸色难看了几分:皇上可有证据?一张轻飘飘的信纸搁在桌案上,上面陈列了李望山名下产业和所犯罪状,共二十三条之多。
每一项,都是诛九族的重罪。
看着满纸罪状,荣王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拳。
还好这些产业远在涿州,与自己没有牵连,李望山愚蠢,当初没能除掉宣明繁,有如今的结局也活该。
只是他心头仍然愤恨,旁人都知李望山是他的人,新帝如此痛下杀手,折断他的臂膀,无疑不是给自己难堪。
他看着宣明繁平静的眼眸,讥讽道:皇上不怕过犹不及,埋下祸根?一侧默然的御史中丞这时站出来,正色道:肃清朝堂、惩恶扬善,乃为君者、为官者终生奉行之德,王爷说这话,是在威胁皇上不成?荣王拂袖:中丞别往本王身上泼脏水。
御史中丞从容应对:既如此,李望山犯下不赦之罪,王爷何必还要求情?荣王无言以对。
他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羽翼被折,不甘心宣明繁坐在这位置上耀武扬威。
可纵有恨意,眼下也不是爆发的时刻。
新帝不像先皇,三言两语能动摇其内心。
宣明繁看似平和柔弱,心智却极为坚定稳重。
荣王双拳紧握忍下这口气,听上首新帝一句话决定李望山生死。
涿州黑市严查,李望山判了斩刑,所获之利收缴国库,与之勾结的货商包括洪胜之流,皆流放边关,论罪而处。
李望山虽犯事,祸不及妻儿九族,新帝仁慈,尚留宅院给其居住,并没有赶尽杀绝。
宣明繁杀伐果断之下,不乏仁义之心,御史中丞欣慰,躬身道:皇上圣明。
一众朝臣附和,荣王也不得不按捺住脾性。
后来不知谁提及新帝继位,明年改元为先帝追以谥号及太妃们尊号。
前朝后宫关系微妙,家中出过嫔妃的朝臣不少,没人会嫌荣宠太多,既有人开这个头,宣明繁也一一应允。
此事就算定下,大臣们自然感恩戴德。
临走时,荣王却道:肃安大长公主近日回京,可公主府久未修缮多有不便,想进宫小住几日,不知皇上意下如何?肃安大长公主,为明宗皇帝继后所出,和荣王一母同胞,宣明繁该称她一声姑母。
大长公主远嫁塞外,驸马早亡,安顿好子女后便打算回京长住。
宣明繁亲情缘淡薄,对这位姑母也无甚印象,虽无血缘,但到底还是长辈,岂有不应之理。
只是以荣王的性子,不会无故提起这桩事。
果然,宣明繁应允之后,荣王便又说:臣担心肃安长公主膝下寂寥,欲让家中侄女随侍左右解闷。
荣王所说的侄女,是荣王妃兄长之女,名唤季翩然,十六七岁的年纪,从小寄养在荣王府,幼时倒是时常入宫,隐约有些记忆。
偌大的皇宫,不缺一个女子的吃穿。
*宁湘听闻肃安大长公主进宫的消息时,正和晴雨去尚衣局取回宫女冬服。
日渐天凉,身上单薄的衣物不足以御寒。
宽大厚重的冬衣能挡风避寒,也能遮住她日渐圆润的腰身。
宁湘正愁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宽厚的衣裳一穿,什么也瞧不出来。
晴雨把冬衣放好,出来见宁湘已经把冬衣穿上身,不禁疑惑:你很冷了吗?宁湘看了看明媚的太阳:是的,很冷。
晴雨撇撇嘴,坐在妆台前捯饬,宁湘走近了才看见她在往脸上擦胭脂。
晴雨涂上薄薄一层口脂,回头:好看吗?晴雨长了一张圆脸,只是眉眼可见锋利刻薄之象,算不得多好看,见她兴致勃勃,满含期待,宁湘只好违心点头。
好看!晴雨放下胭脂,眼中没什么神采,淡淡道:你不必诓骗我,要说好看的美人,得算你一个……还有那个今日进宫的季家小姐!大长公主住进了重阳宫,听说是她自己选的宫室,离勤政殿不过数百步之远。
这打的什么主意,当谁看不明白似的!晴雨恨恨难平,宁湘却困惑不已,什么主意?晴雨觉得她生得美,却长了一颗榆木脑袋:那季家小姐云英未嫁,待字闺中。
特意随公主进宫,不就是为了将来光明正大留在宫里!宁湘认真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季家小姐想当皇妃?至少荣王有这意思……晴雨在宫里多年,深谙此道。
若不是晴雨点透季翩然进宫的真正意图,宁湘险些忘了,今日高坐庙堂的是新帝宣明繁,早已不是那个慈悲为怀的净闻法师了。
净闻法师四大皆空,不染红尘。
宣明繁却要为大梁千秋万代,绵延子嗣。
这个认知,让宁湘小小的伤感了一瞬。
明明是同样一个人,怎么就如同隔着鸿沟天堑,让人望而不及呢?愁绪无端涌上心头,宁湘尚未来得及感怀,晴雨便戳了戳她的手肘,眼神意味深长。
后宫空置,皇上身边缺人伺候,你要不试试——话没说完,宁湘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义正言辞拒绝:不不不,我对皇上后宫不感兴趣,我就盼着哪日离宫归家,此生再不踏入宫门半步!晴雨嘲笑她没志气。
有人志在四方,有人偏安一隅。
她一个碌碌无为的小宫女,本就没什么志气。
若不是阴差阳错跟宣明繁有了一夜,只怕她现在早在千里之外的家里了。
为长远计,肚子里这个孩子,千万留不得了!宁湘下定决心,第二日便往太医院领了个药罐。
沉甸甸的,抱着有些吃力。
气喘吁吁走了一段路,宁湘累得撑着腰肢直喘气。
肚子里多出个累赘,身子日渐沉重,这点小事做起来也有心无力。
歇了片刻后,拿着药罐往回勤政殿走,忽然听见两声猫叫。
还没反应过来,忽见一团通体雪白的东西从海棠树枝桠跳下来,直扑面门。
宁湘吓了一跳,手里药罐没捧住,摔在地上,陶泥的把手碎成两截。
惊魂未定的捂着胸口,只见一只肥胖的大猫从脚下窜过,摇着尾巴呜咽不停。
一声怒喝从小径上传来:哪里来的宫女,伤了殿下的猫?宁湘抬头,见一个女子横眉冷竖瞪着自己。
身后,跟着一行人。
为首的妇人年逾四十,一袭锦绣华服,端庄贵气,不怒自威。
而她身侧,是个年轻的姑娘,妍姿艳质、容色昳丽。
是宁湘没见过的生人。
但她几乎在一瞬间猜到了她们的身份。
她下跪行礼:奴婢见过大长公主。
方才扬声怒喝的侍婢把受惊的猫抱起来,公主伸手摸了摸猫毛,并不理会。
宁湘垂首跪在地上,姿态卑微。
仿佛得了某种默许般,那仗势欺人的侍婢仰着下巴,凶恶盯着她:这是殿下最心爱的猫,受你如此惊吓!你哪里来的宫女,竟半点不知规矩?殿下容禀,奴婢不知这猫藏在高处,它大约忽然跳下来受了惊,与奴婢无关。
我们都亲眼目睹,你还想狡辩。
到底是哪宫主子,纵你这般尊卑不分,无法无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宁湘不曾想一只猫也能牵扯到尊卑不分上。
但她们问起她是哪宫宫女,宁湘想到宣明繁,莫名的不想回答。
这些人借题发挥看她不惯也就罢了,没必要闹到他跟前去。
见宁湘不说肯说,大长公主细眉微挑,眼底隐隐生出不满来。
那侍婢看到主子神色,心中有数,仰着下巴居高临下俯视着宁湘。
你既不肯说是哪宫的宫女,那我便只有替殿下罚你一回了。
宁湘心里咯噔一声,下一刻已经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架住。
她意识到不妙,想要挣扎,反被按得更紧。
手臂被扣在后背,那侍婢已经上前,便要朝她扬起手。
宁湘咬着唇。
住手!突然,一声低喝从廊下传来。
尤礼面露焦急,步履匆匆上前来,将那两个嬷嬷挡开。
宁湘跪坐在地,怔然回眸。
一角月白衣袍映入眼帘。
往上是挺拔身姿,如玉容颜。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惊惶失措的脸上。
随即又看向肃安大长公主,漆黑的眼眸中有暗光掠过。
姑母要罚我宫里的人,应当告诉我一声。
大长公主没有想到宣明繁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想到这个宫女竟然是他身边的人。
公主抱着猫,漫不经心道:告诉皇上一声,便能罚了?宁湘像是吓坏了,还跪坐在地上,只怔怔看着他。
宣明繁移开视线。
不能。
◎作者有话说:双更到!么么大家~因为作者打工人,每天更新时间不定,每次都是写完就发,所以不要久等,第二天来刷◎最新评论:男主还是光头吗?加油加油两个多月就显怀了,不会不止一个吧撒花撒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快点更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太短了啊啊啊啊啊啊快乐,是如此短暂,往后一翻,没有最新一章了(抹眼泪)男主不会已经知道女鹅怀孕了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嗷嗷好上头就,没了?。
-完-31.一更 · ✐[奴婢磕了脑袋,失忆了。
]肃安大长公主漫不经心摸着猫的手一顿,面上闪过薄怒。
皇上这意思,是我如今连惩罚一个宫女都没资格了?姑母是大长公主,金枝玉叶,尊贵无双。
宣明繁声色仍是温和的,不见半点锋芒:宫人犯了错,我自会处置,姑母安心颐养,勿要动气!公主自幼娇生惯养,即便到了如今这年纪,也改不了骨子里的清高傲慢。
对于眼前新帝,她算不得多熟悉,甚至可以说是陌生。
她出嫁时,他才出生不久,往后二十余年,她统共就回京过两次。
新帝尊她一声姑母,不过是看在先帝的面子。
比起先帝多疑多思,杀伐果决,新帝更显温润柔和。
但这种柔和,并不是任人可欺。
绵里藏针之下有微光锋芒。
令人心凛。
大长公主有自己的考量,不愿与他交锋:既如此,便由皇上处置吧。
宣明繁转身。
总管尤礼扶了宁湘一把:还不快走。
宁湘如梦初醒,提着裙摆亦步亦趋跟上。
公主看着他们离去,面色不郁,一旁沉默的季翩然柔声细语安慰:皇上体恤,不愿劳驾殿下,您当安心才是。
多年不见,咱们这位皇上当真是长大了。
公主幽幽感叹一句,转头瞥向季翩然,你方才瞧清楚皇上了?可还满意?季翩然面颊生出红晕:皇上君临天下,英武不凡。
公主笑起来:你若是喜欢,我便帮你争取。
季翩然顿了顿,眸光微动,垂下眼帘:但凭殿下做主。
天子出行,宫道上人人避让。
宣明繁走在前方,身姿挺拔修长,脚步并不急,还有几分闲庭信步的从容。
宁湘垂着脑袋跟在后面,不敢跟得太近。
这里离勤政殿不远,短短路程走过去,宁湘却像是迈向断头台,满心混乱慌张。
也不知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结局。
勤政殿近在眼前,冷风穿堂而过,袖中灌满寒霜,混沌的神思这才清明些许。
寝殿里温暖如春,宣明繁在窗下落座,佛珠缠在腕间,如玉般的指尖在桌上轻点。
宁湘掐着掌心站在几步之外。
尤礼端着热茶起来,朝她使了个眼色。
宁湘愣了愣,忙接过茶杯,给宣明繁送去。
他抬眸,眼底光影重重。
说吧。
他终于开口。
宁湘心里趔趄了下,有种被凌迟的折磨,艰难咽了咽:……说什么?宣明繁静默了须臾,好整以暇看着她:你说呢?宁湘装傻,敛衽屈膝:方才之事,多谢皇上,奴婢铭感五内!若不是宣明繁出现,她已经被人按住狠狠折辱打骂了。
宣明繁不为所动,只是静静看着她。
宁湘被他深邃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半晌才瑟瑟抬头,迎上他的目光,缓缓抬手指了指额头。
奴婢磕着脑袋了……什么?宣明繁眉心轻蹙。
面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不解来。
宁湘深吸口气,一本正经地说:奴婢磕着脑袋……失忆了!说完这句话,宁湘就感觉殿中气氛逐渐凝固,她没胆子与他对视,但也知道他此刻一定恨不得杀了自己。
毕竟这蹩脚的理由,是她进门时才想出来的。
虽然可能宣明繁连她一个字也不相信。
反正无论如何就是不能承认自己做过什么。
宣明繁要她说,是故意挖坑,等她承认了,转头就要治她的罪。
宁湘爱惜自己的小命,难道她要亲口承认是故意接近他、引诱他、下药睡了他。
他不得雷霆震怒处决了她?宣明繁眼神晦暗,平白多了几分锋锐。
良久,才淡漠出声:是么?她觉得他语气隐隐透着凉意。
皇上恕罪。
宁湘能屈能伸,在他生气之前,噗通跪在地上,用力之大,想起自己还有个肚子,下意识伸手摸了摸。
宣明繁看了眼她的动作。
奴婢……是真的失忆了。
她绞尽脑汁努力措辞,一口咬定:磕了脑袋,不记得从前的事了,您瞧,这里还有个疤!白皙净滑的俏脸毫无瑕疵,只有右侧额头有个绿豆大小的疤痕。
浅浅的一道,毫不起眼,脂粉就能遮住。
这疤其实是她那日下船时不小心撞上的,蹭破了皮,两天就结痂了。
她满面无辜,宣明繁眸光沉沉,薄唇轻抿。
日光融融,泼在明窗上,斑驳的光点落在脚下,惊起细小的尘埃。
殿中陷在无尽的沉默里,直到尤礼敲门,低声禀报:皇上,丞相求见。
宣明繁起身,见她还跪在地上,眉尾微动:起来。
无情无绪,不带喜怒。
还好!净闻法师修行多年,脾性向来温和,哪怕知道她在胡言乱语,也并没有发脾气的迹象。
宁湘知道自己赌对了,站起身时踩到裙摆,踉跄了一下险些又跪下去。
宣明繁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下去吧。
宁湘麻溜地退下,刚跨出门外,就看到丞相顺着台阶上来,看见她,皱纹横生的老脸满是震惊诧异。
宁湘眼前一亮,看到丞相犹如看到救星般,恨不得马上上前拦住他。
面见天子,耽误不得。
丞相没有停留,径直进了殿。
尚未行礼,就看到宣明繁面无表情的俊脸。
丞相略有不安,却还是先呈上奏疏。
涿州知州李望山抄家所获皆以充入国库,呈请皇上一阅。
宣明繁看了看内容,眉眼平静。
李望山为官多年,可不算清廉,玉器古玩数百件之多,抄家出来的现银就有整整百万两。
涿州城里,像马筠安这样的贫寒人家,为了几两药钱不辞辛苦,受尽苦楚。
反观李望山这个父母官。
欺压百姓,敛财作恶。
他今日若没动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受其戕害。
丞相观察着他的脸色,迟疑说:底下人说,在李望山书房发现了一封密信,应当是没来得及销毁的。
写了什么?一些大逆不道的密谋。
如何安排杀手冒充山匪,如何埋伏在半途袭击废太子。
信上虽没落款,却是以荣王口吻所写。
这朝堂之上,最忌惮废太子回宫的,除了荣王没有第二人。
好在宣明繁吉人天相,化险为夷顺利回京,否则,这宫里又不知是怎么一场动荡。
荣王心有不轨,随时可能伺机而动,皇上定要在这之前,令其伏法才是!说到这儿,丞相像是想起什么,又道,此番肃安大长公主进宫小住,怕是为了带在身边的那个姑娘,皇上当心!季翩然之父征战沙场,为国捐躯,自幼便养在荣王妃膝下。
功臣良将遗孤,朝廷理应善待。
宣明繁弱冠时,先皇曾有意为太子挑一位德才兼备的太子妃。
荣王妃隐晦地向先帝提过季翩然,只是那时候她尚未及笄,先帝直言容后两年再议。
此话一出,也算是默许了,几乎八九不离十的事。
谁知道第二年太子就遭贬谪,剃度出家。
季翩然的婚事一再耽搁,拖到今时,宣明繁继位,荣王夫妇总算是按捺不住了。
季翩然和肃安大长公主能有多少情分,此番随侍公主进宫,显然是冲着新帝而来。
丞相敬重战死沙场的功臣,但一想到季翩然若是进宫,荣王气焰嚣张,必是后患无穷。
丞相忍不住说:立后不是民间嫁娶,事关社稷宗祧,万万不可儿戏啊!立后?宣明繁转头,容色清冷,谁说我要立后?丞相噎住。
您出宫修行多年不问红尘,眼下也到了适婚的年纪,立后一事应当安排了。
世家贵女才德兼备者众多,改日我为皇上拟个名册来,挑几个符合心意的纳入后宫!宣明繁在光影里落座,没有接他的话。
丞相惴惴:皇上怎么了?他拨动着佛珠,幽声说:我在想老师殚精竭虑、劳苦功高。
丞相很疑惑:臣何来功劳?宣明繁抬眼,一言不发。
丞相暗暗揣测天子的意思,半晌都没明白过来。
直到出了勤政殿,一个宫女鬼鬼祟祟从柱子后探出脑袋。
丞相终于恍然大悟。
前些时日,常青说那个派出宫的宫女好像完成了任务。
丞相本来不抱希望,都要忘了这回事,也没把太子回宫的因由往她身上想。
方才宣明繁那句劳苦功高,分明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这是怪自己算计了他!丞相冷汗直流,看到眼前的女子,颇有几分焦头烂额。
姑娘你……真在皇上身边伺候?此伺候,非彼伺候。
宁湘没回答,只说:大人不知道,皇上如今恨我恨得紧,宫里我是半刻也待不下去。
您想想法子,让我出宫可好?丞相迟疑:这……宁湘戚戚然挤出眼泪来,哀声说:求大人一定帮帮我!好不容易遇上丞相,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宣明繁今日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她实在不敢待在宫里了。
丞相当初找上宁湘也是一时之计,既然允诺要放她归家,自然不好失信。
看宁湘哭得梨花带雨,苦苦哀求,丞相心软了:也罢,姑娘既决定了,本官便帮你一把。
宁湘屈膝:多谢丞相大人。
皇上登基后,有意放出一批宫人还乡,旨意应当在腊月里下来,到时我为姑娘安排。
宁湘心中澎湃,热血沸腾。
压在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只是今天实在倒霉,那药罐禁不住摔,裂隙破损不能再用,她的计划再度搁浅。
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宁湘乐观地想,只要能顺利出了宫,多的是法子。
◎作者有话说:有二更,零点前~◎最新评论:没有药罐,那么焦急实在不行,干嚼吧,就着白水也能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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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宣明繁一早不见踪影,秦姑姑也不在,问起晴雨才知道他出宫去了。
出宫做什么?宣明繁回宫后连御花园都不曾闲逛过,今日竟然出宫去了?晴雨瞥她一眼:你不知道吗,今日是先皇后忌辰。
宁湘愣住。
她的确是忘了。
先皇后陈氏出身将门,曾祖父是开国功臣,曾拥立太.祖皇帝继位,功勋卓著。
先皇后能文能武,英姿飒爽,十七岁嫁于先帝,次年诞下嫡长子宣明繁。
陈氏一门封侯加爵,风光无二。
直到六年前皇后兄长陈麒将军征战边关,误中敌军埋伏,身陷囹圄,手下数千将士几乎全军覆没。
皇后急火攻心,病倒了。
后来陈将军虽归朝,却遭流言中伤,荣王多次上谏说陈麒狂傲自大,用兵不善,劝皇帝论罪。
先皇再三思量后,收回了陈将军兵权,此举却让缠绵病榻的皇后愈发沉郁,在当年初冬深夜里玉殒香消。
宁湘那时候才进宫两年,懵懂无知。
深夜里尚在熟睡,嬷嬷惊慌敲门,扔下素服,说了一句皇后大行。
她茫然地穿好素服,被人流裹挟着去服丧哭灵。
那是她第一次见宣明繁。
十六七岁的少年。
金相玉质、如圭如璋。
她跪在地上,见太子殿下一路疾行。
那双极为深邃的眼睛噙着热泪,满面哀伤。
他从她面前经过,带起一阵细小的风。
宁湘垂首,一滴水珠落在她手背上。
还是温热的。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水珠就没了温度,冰凉凉地顺着指缝滑在了地砖上。
那是太子殿下的眼泪。
滚烫、灼热。
以至于后来每年皇后忌辰,宁湘都能想起宣明繁悲戚的神情,和那滴在冬夜里砸在手背上的眼泪。
太子出家几年,宫里对先皇后祭奠并没有少,只是那样重大的场合普通宫女去不了。
宁湘知道,就算去了,太子殿下也不在。
今年经历的事情太多,宁湘整日提心吊胆,完全没记起今天是先皇后忌辰。
此刻听晴雨说起,本来愉悦的心情不知为何在瞬间淡了许多。
昔日的太子殿下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几年修行之路,将他磨砺成温润的美玉。
矜贵、清冷,心静无尘。
每次多看一眼,都觉得是在亵渎神灵。
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又重回尘世中。
只是再不会像当年那样伤心落泪了。
冷风迎面吹来,宁湘抱着手臂想,也许他真的会流泪也说不定。
她想不到现在的宣明繁哭会是什么样子。
一定是泣涕涟涟,惹人生怜。
大约是要变天,此刻霜风阵阵,穿透衣衫,冷得一阵颤栗。
宁湘感怀未过,忽听晴雨咦了一声。
宁湘,你是不是胖了?她茫然抬眼,看到晴雨脸上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有吗?晴雨嬉笑:自打来勤政殿,你身子倒是一日日圆润了!宁湘不动声色的扯了扯衣摆,正色道:许是佳肴味美,最近吃得多了些。
勤政殿的膳食的确比别宫好,晴雨深有同感。
她本来嫉妒宁湘长得美,看到她日渐丰腴的腰身,眉眼间比以往多了些难以形容的柔美。
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
宁湘已然抱着手臂转身:我冷了,回屋添件衣裳。
留下晴雨一人在原地。
确定她没有跟上来,宁湘回房,立刻锁上门闩,捞起衣裳对着镜子端详。
果然小腹微鼓了些。
再仔细看看脸,看看腰身,好像都长了肉。
虽然算不上胖,却也不是从前婀娜有致的模样了。
一定是她近来吃得太多了!肚子里多了个小人儿,每天饿得极快,她没有节制,肉眼可见地长了肉。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宁湘不想自己怀孕三个月就漏了馅。
午膳上,她就吃了半碗饭,忍着饿意继续当差。
宣明繁是日暮时分回来的。
从她眼前经过时,身姿朗朗,清隽无双。
她偷摸看了看,并无丁点异常。
宁湘安了心,等他进了书房,换下晴雨守在殿外。
正百无聊赖着,忽见玉阶之下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影款款而来。
定睛一看。
正是前几日在宫道上遇到的季翩然。
那天宁湘只粗略扫了一眼,没细看季翩然的长相,眼下一瞧,竟是觉得风姿绰约,仪态万方。
不过一想到那日差点挨打,宁湘不欲与她相见?谁知季翩然眼神好,一眼便从人群里看到了她。
是你啊,上回的事真是对不住!季翩然歉意一笑:公主并非有意为难姑娘,那白猫是殿下心爱,一时受惊叫唤引起殿下不满,才叫姑娘受了罪。
她和颜悦色,言辞恳切,没有半点敷衍。
宁湘心里本来存着气,可一个大美人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她再计较就是矫情了。
季小姐客气,原是奴婢的错,惊扰了公主殿下爱猫。
姑娘别放在心上就成,我此次进宫本就是给皇上添了麻烦,那日叫他误会,今日便是特意来赔罪的。
宁湘的目光落在侍婢手里的食盒上。
可能是她鼻子太灵光,这么远都闻见了香味。
所以季翩然的意思,是来给宣明繁送佳肴赔罪的?季翩然看了看书房方向,问:皇上可在召见前朝的大人?宁湘摇头:不曾。
宣明繁一回宫就进了书房,不曾召见朝臣。
季翩然来的可真是巧了。
那有劳姑娘替我通传一声。
宁湘僵住:我?季翩然迟疑道:不方便吗?宁湘笑眯眯地:季小姐稍后。
抬脚往书房去,宁湘却没有亲自进门,而是请门口的小太监代为通禀。
开玩笑!季翩然显然带着目的来的。
旁人也就罢了,她若是敢在宣明繁面前多说一个字,他一定会杀了自己。
以他冷漠无情的性子,大约是不会见季翩然的。
等小太监出来,宁湘问:皇上是不是说不见?小太监立刻摇头:不是啊,皇上请季小姐进去。
宁湘:……失算了。
季翩然提着食盒进了书房。
宣明繁倒是没让人关门。
宁湘杵在门口,他们的谈话声全数落入了耳朵里。
皇上舟车劳顿,且用盏汤安神吧。
素白的瓷盅搁着在金丝楠木的案几上,纤柔的指尖往前一推,正好在宣明繁手边。
他侧目看了眼,拿起桌上奏疏,淡声道:不用,季小姐带回去吧。
季翩然满眼失落:臣女特意准备的……宣明繁提笔御批,头也不抬:这些小事自有宫人来做,季小姐陪伴姑母即可。
殿下就是让臣女来和皇上说话解闷的。
门外的宁湘听见这话,险些笑出声。
跟宣明繁能有什么话说。
他历来沉默寡言,跟他说话都得看神色连蒙带猜。
季翩然能跟他谈心解闷,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果然,里头传来宣明繁平静的声音。
天色已晚,季小姐回去吧。
里头安静了片刻,约摸是季翩然沉默了。
没一会儿,宁湘就看到她出来。
美丽的面庞上有着浓浓的失望。
见了宁湘,她强颜欢笑:多谢姑娘了……宁湘觉得美人有点可怜:季小姐慢走。
华灯初上,隐隐见夜幕里飘起细雨来。
宁湘拢了拢衣襟,站在廊下算着时辰什么时候能回去歇息。
方才传话的小太监快步过来,宁湘姐姐,皇上让你进去。
啊?叫她干嘛?她不是都说了自己已经失忆了吗?难道宣明繁发现她说谎,要秋后算账了?宁湘心里七上八下,不情不愿进门,一眼便看到案前负手而立的身影。
皇上……您唤奴婢何事?宣明繁回头,掌心佛珠幽幽泛着暗光。
宁湘注意到那串佛珠,竟然是他久不曾戴的金刚菩提。
像是少了些菩提珠,本来能在腕间缠五圈的,现在只缠了四圈。
把那汤喝了吧。
宁湘注意力都在佛珠上,听见这话怔了怔,顺着他目光瞧见了桌上的汤盅。
是一盅鲜香的乳鸽汤。
宁湘有些饿了,却是万般坚定的拒绝:这是季小姐给您准备的,奴婢不能喝。
不过心里却在想,难怪季小姐待了没一会儿就走了,实在没有投其所好。
宣明繁戒荤腥多年,哪怕还俗后也几乎只食素斋,每日送进勤政殿的膳食都是如此。
这鲜香浓郁的乳鸽汤,难怪宣明繁会不喜欢了。
宣明繁坐在案前,翻开一本经书,闭眼拨动佛珠。
那便原路送回去吧。
宁湘望望门外的天,这会儿下雨了,怎么送回去?不是存心为难她吗。
上一刻宁湘还在想君子不受嗟来之食,等捧上热腾腾的乳鸽汤,觉得这味道应该也不错。
宁湘抿了一口。
的确不错。
一盅汤喝掉大半,宁湘打了个响亮的嗝。
默诵经文的宣明繁睁开眼,瞥她一眼。
宁湘瞬间红了脸,连忙捂住嘴。
不知是不是喝得急了,浓郁的香味窜上喉咙,竟是有股莫名的反胃之感。
孕中的人对气味本就敏感,原本美味的乳鸽汤,在瞬间变成催吐的利器。
宁湘脸色一变,意识到不妙,捂着嘴匆匆跑出书房。
也顾不上找地方,对着角落就是一顿吐。
方才喝进肚子里的乳鸽汤皆是无一幸免。
宁湘蹲在地上,小脸皱成一团,按住胸口喘着粗气,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等那股难受劲褪去,撑着膝盖起身,一回头便僵住。
宣明繁站在廊下,身姿如玉,俊脸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模糊不清。
◎作者有话说:呜呜呜呜,还好准时了!明天没有二更了◎最新评论:加油加油哇哦十点了十点了,文呢????!!!(阴暗的爬行)(尖叫)(扭曲)(阴暗的爬行)(尖叫)(扭曲)(阴暗的爬行)(尖叫) (爬行)(扭动)(分裂)(阴暗地蠕动)(翻滚)(激烈地爬动)(扭曲)(痉挛)(嘶吼)(蠕动)(阴森的低吼)(爬行)(分裂)(走上岸)(扭动)(痉挛)(蠕动)(扭曲的行走)(不分对象攻击)?能不能有二更啊,为什么我要看连载文佛珠五圈变成四圈,这是伏笔吗?是不是被发现了更新呢催催按爪哈哈哈哈哈哈铁定发现了下午四点更撒花大大,好好看,快更新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