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思绪几经流转, 顾九浑身冷意愈盛。
秀儿今日之死,绝不可能是巧合。
顾九收回视线,转眸看向高世恒, 淡声道:你杀死的那位姑娘是衙门重要的人证,汴京城那么多姑娘, 你却偏偏把她也买走了, 还让她命丧于此。
高世恒,这是不是太巧了些?高世恒沉下脸:我花钱买妓.子, 买的谁,管你们衙门屁事。
林时苦恼一笑道:世间千万巧合,偏偏就让我们碰着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前不久你们便来此处寻我们麻烦,若是提前得知那个乐妓与你们衙门有关系,别说她了, 就算是水云楼里其他的妓.子,我们也不会买来。
顾九还要再说什么, 沈时砚却忽然道:本王可以相信你这番话。
顾九和楚安同时看了过去,面露不解。
正当林时准备松口气时,又听沈时砚继续道:但今日我们来此处到底是不是巧合, 林郎君可要仔细想一想。
林时神情僵住,待他再回过神时,沈时砚他们已经离开了。
高世恒五脏六腑都要气炸了,他揪住林时的衣领,双眼冒火:沈时砚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这群贱货是你去买的,林时, 你故意的?!林时拧起眉, 不悦道:高世恒, 你动动脑子好不好,咱俩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坑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高世恒动作一顿,松了手:那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还真是这么巧?倒霉事儿竟让咱俩撞上了!林时深吸一口气:去水云楼买妓子这事确实是我让人去办的,可出这主意的人是钟景云。
高世恒愣了愣,大脑空白一瞬:什么意思?林时一边整理衣领,一边解释道:今日傍晚,我在樊楼吃饭时碰到了钟景云,顺嘴提了给你寻美人儿这事。
然后钟景云便给我推荐了水云楼,说里面的几个乐妓曲儿和容貌都是顶好的,我这才让人去那儿挑人。
高世恒猛地拔高了声音:这伪君子想借刀杀人!他怒极反笑,万分厌恶道:怪不得刚才沈时砚说许薛明与那妓.子有关系,钟景云这厮是怕衙门查到他的头上,便想把这锅全让我们背了。
三年前许薛明一夜之间莫名成了杀人犯这事,当时他只顾得痛快了,倒是忘了这其中最高兴的人是谁。
被人不动声色地算计了,林时心底也有火气,他冷笑一声:我这去他府上问个清楚,看他怎么把这件事情解释明白。
说罢,便率袖离去。
院外月明星稀,浓重夜色如泼墨般笼罩住苍穹。
马夫坐在车辕上哈欠连连,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提着纸灯笼。
看到林时从里面出来,马夫困意顿时烟消云散,跪趴在地上。
林时一脚踩了上去,吩咐道:去钟府。
马夫连忙应声。
林时掀起车帘,俯身进了马车,正在心底琢磨着等会儿如何质问钟景云,眨眼间,视线便被放在厢底的一封信件吸引了去。
林时愣了下,弯腰捡起。
他掏出火折子,点燃放在车厢内的灯烛,借着昏昏光亮看清了信封上的所写的字。
林时亲启。
林时不由十分诧异,他不记得自己近来收到过什么信。
林时略一迟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拆了信件。
心中猛然一紧。
信封里面竟然是一张年轻男子的画像,而这人,便是他与高世恒适才还提起的许薛明。
他回来了?!林时一把掀起窗牖,往外瞧去,可落入眼中的只有沉甸甸的黑夜,和不断往后掠去的房屋。
林时不由地想起了周志恒,心底咯噔一下,冒出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他攥紧手中的画像,缓了口气,命令道:掉头回去!如果真是许薛明干的,他得和高世恒想个对策。
马夫连忙应声,准备按照林时的吩咐重新往曲院街奔去,然而待他刚拉紧缰绳掉头时,骏马突然莫名其妙地长嘶起来,躁动不已。
马夫害怕被林时责罚,慌忙重重地扬起马鞭,催促骏马赶快掉头走,却不想一鞭下去,骏马陡然受惊,顿时不受控制地往前狂奔。
车轴飞速转起,颠得车厢内的林时难以坐稳,身子东倒西歪。
林时怒吼:怎么回事?!这一喊,马夫更着急了,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拼命地勒住缰绳,想强迫骏马停下,不料绳子忽然断开,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后倒,后脑勺重重地撞上了车厢,他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紧接着便滚下马车。
坐在马车内的林时听到动静,赶忙掀起车帘,却不见马夫身影,而骏马还在飞速往前奔跑,仿佛疯了一般,他顿时慌了神,大喊救命。
这个时辰街道上行人稀少,就算有人看见了,也是纷纷惊慌失措地躲到一旁,生怕一不留神便惨死马蹄之下。
林时吓得三魂出窍,牙齿直打颤。
这要是再任由这马跑下去,万一与别的马车相撞,他不死也得残废!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林时眼睛倏地瞪大,一口凉气梗在喉咙深处,悬住了他所有的心惊胆战。
就在前方不远处,竟真的出现一匹马车迎面驶过来。
而这条街道狭窄,是万不可能容下两辆马车同时并排而过的!林时脸色瞬间苍白无色,恍若死了两三天的尸体一般凄惨。
救命!救命啊!林时全然失了往日世家子弟的风范,扯着嗓子大喊。
两辆马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林时神经紧绷,一颗心突突直跳,大脑空白如纸,唯独只剩下完了这两个无力又绝望的字。
林时浑身发颤,眼见躲不过了,一咬牙,死死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剧痛到来。
嘶——凄厉尖锐的马叫声划破长空,穿云裂石。
林时只感觉马儿似乎双踢悬空腾起,整个身子剧烈一晃,重重地滚落进车厢里,背脊骨狠狠地撞在硬物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气,半天没缓过来神。
等林时再次睁开眼,却惊讶地发现那只疯马似乎停了下来。
他内心涌上一阵难以抑制的狂喜,忙不迭地掀开车帘,想要看看这电光火石间发生了什么。
刚一抬眼,愣在原地。
楚安正站在疯马的旁边,眉心紧锁,呼吸不均,衣襟被鲜血染红,右手里握着那把不久前威胁过高世恒的匕首,此时,锋利的刀刃上血滴摇摇欲坠。
而那匹疯马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脖子处的伤痕触目惊心。
楚安满脸不悦地看着林时,质问道:怎么回事?他刚和沈时砚与顾九分道而行,便遇上这事。
若不是怕误伤百姓,他真想让林时多担惊受怕一会儿。
林时刚死里逃生,这会儿对楚安全然没了敌对的心思,下了马车,拱手道谢:多谢楚将军救命之恩。
楚安摆了摆手,将匕首沾上的鲜血随意往衣袍上一抹,又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
怎么回事?林时回想起刚才一幕,还心惊胆战,但还是隐去了那莫名其妙出现在车厢里的画像,只叹息道:我也不清楚。
话落,林时担心楚安又多问些什么,忙转了话题:怎么没见王爷和那位顾娘子?楚安收好匕首,转身便走,敷衍地留了一句。
自然是各回各家了。
林时松了一口气,庆幸楚安没多问什么。
这边楚安前脚刚走,后脚马夫便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惊慌失措道:阿郎,您没伤着哪吧?林时冷冷地扫了一眼倒在地上已经断气的疯马,寒声质问:好端端的,这马怎么会突然发疯?还有这缰绳为何断了?!马夫哆嗦一下,颤声道:小人......小人也不知。
林时想起了许薛明的那副画像,背脊处冷汗涔涔:你一直在马车旁边守着?马夫忙道:当然——马夫想起了什么,面色刷地一白。
离开了......一会儿,马夫咽了下口水,解释道,小人在院外等阿郎那会儿,看到有位郎君掉落一块金条,一时鬼迷心窍,就......就过去把那东西捡了回来。
但是小人只离开——话还没说完,林时抬腿便踹向马夫的腹部,将人踹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起身子。
林时阴沉道:既然这眼睛没什么用,回府之后,便挖了吧。
......虽已是夜深,仍然能听到从国子监内各斋舍里传来的背书声。
王伯阳坐在书案前,一边咬着笔杆头,一边看着书册上老鼠打洞的算术苦思冥想。
今有垣厚十尺,两鼠对穿。
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
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
题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念完题目,王伯阳苦大仇深道:我堂堂一个人,为何要研究老鼠如何打洞!说罢,他软软地趴在书案上,与薛丘山悲惨哭诉:我原以为背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诗篇已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这才来了治事斋。
没想到啊,一山更比一山高,更痛苦的是这算术!薛丘山毫不留情地嘲笑他:这题早些时候学正便详细讲了,谁让你不听的。
王伯阳唉声叹气:此言差矣,此言差矣,我哪里是不想听,是学正说的话,它进不到脑子里,我能有何办法。
王伯阳慢吞吞地扭过头,看向薛丘山,好奇道:今日宁王来此地询问琢玉兄的三年前之事,你可听说过吗?薛丘山继续看着自己的书:那会儿我还没来国子监,你觉得我知道吗?欸我倒是听说过一点,王伯阳来了精神,直起身,那许薛明原是咱们徐博士的得意门生,他可是比琢玉兄还厉害的人物,我还曾向他请教过问题。
你是知道我的,笨得人神共愤,可这人耐心得很,丝毫不嫌我烦。
说到这,王伯阳叹了口气:那会儿传来他因杀人入狱的消息,若不是佑泉兄作证,我压根不敢相信。
没想到时隔三年,衙门竟然会重新调查这件事情。
王伯阳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佑泉兄的死不会与这事有关吧?闻言,薛丘山咧嘴笑了笑,抬眼看了过去:我哪里知道,你这么好奇,干脆下去问问周志恒罢了。
王伯阳呸呸两声,翻了个白眼:你少诅咒我,我爹可就我一个独苗。
哦对,差点忘了,你也是。
薛丘山没搭理他。
王伯阳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看向窗外的夜色,自言自语道:琢玉兄怎么还没回来?薛丘山忍无可忍,随手从书案上拿起一本书,扔了过去:我求求你安静点。
王伯阳瘪瘪嘴,无趣道:行吧。
一语未了,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正是王伯阳适才念叨的黄允。
琢玉兄,你为何这么晚才回来?王伯阳忙道,这要是让监丞知道了,你可就完了。
黄允扯了扯嘴角,似是有些疲惫:无事,我已提前与监丞说了。
王伯阳起身,指了指黄允书案上的食盒:琢玉兄,那是薛丘山给咱们买的玉米冬瓜排骨汤,刚买回来不久,还热着呢。
我尝了一口,汤汁浓郁鲜美,比咱们食堂的可好吃太多了。
闻言,黄允抬眼看向薛丘山,后者笑道:我俩就等你回来呢,他一直嚷嚷着要吃。
王伯阳嘿嘿一笑,跑过去把食盒打开,顿时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
黄允敛眸:我有点困,你们吃吧。
薛丘山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看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饭,这才买来的,你多少吃些。
王伯阳也劝道:是啊,你这脸色都变差了。
黄允默了一会儿,还是缓缓摇头:多谢,但我现在实在没什么胃口。
王伯阳嚷嚷道:那就让琢玉兄休息吧,咱俩吃。
薛丘山略感无语:就你馋。
最后那份玉米冬瓜排骨汤薛丘山只喝了半碗,其余几乎全进了王伯阳的肚子。
待薛丘山收拾好食盒,已经夜深人静。
两人吹灭灯烛,轻手轻脚地钻进被褥休息。
四周寂静,只能听到窗外窸窸窣窣的虫鸣。
很快,斋舍内三人气息均匀,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熟睡中的薛丘山隐隐感到有人在轻戳自己的后背。
薛哥。
薛哥。
薛丘山困得睁不开眼,费劲地翻个身过去,勉强撑开一条缝。
王伯阳一脸讪笑,声音谄媚:薛哥,汤喝多了,我有点......尿急。
薛丘山反手就蒙上被子,继续睡觉:尿急就去茅房。
王伯阳再次轻戳薛丘山的后背,低声哀求道:薛哥我害怕啊,万一我撞见了杀害佑泉兄的凶手怎么办?那你就乞求佑泉兄的鬼魂保佑你。
王伯阳本就胆小,薛丘山这句话无疑让他汗毛竖起,不由加重力道:求求你,求求你,薛哥,我真憋不住了。
薛丘山掀开被子,无奈起身:只此一次啊。
王伯阳忙不迭地点头。
两人小心翼翼地下了床铺,简单地披件衣衫,提着灯笼往茅房走。
虽然有薛丘山作伴,王伯阳还是忍不住心底发毛,他快速结束如厕,紧紧缠住薛丘山的胳膊,往回走。
王伯阳瞥了一眼薛丘山,见他满脸困意,又愧疚又好奇:薛丘山,你不怕吗?薛丘山冷笑一声:真是‘有奶便是娘’,如厕完就不叫哥了。
薛哥,薛哥,王伯阳立马改口,你真不怕吗?薛丘山打了哈欠: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看开点,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掉的。
夜色浓重,稀薄清冷的银辉将小径两侧的修竹映在地上,纷杂交错,影影绰绰。
你这话说得好像青灯古佛下看透红尘的和尚一般,这世间的凡夫俗子,谁不想活得长一些,王伯阳有些感慨又有些害怕,你看那秦始皇,不还命徐福带人前往仙山求长生不老药。
薛丘山无语道:始皇统一六国,坐拥万里江山,是这天下的主人,如此大的权势,你说他想不想活得久一点?王伯阳还要反驳,薛丘山不耐烦道:再废话,我就先跑。
王伯阳立马怂了。
茅房距离斋舍并不算太远,只需沿着小石子路,绕过这片竹林,便能看到他们的斋舍。
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挡住视线的修竹越来越少,快经过拐角处时,一个黑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两人顿时停在原地,王伯阳更是双腿发软,面色全无。
好在下一刻,凭着微弱的月光和灯笼里的烛光隐隐看清了来人是谁。
黄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