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无娘藤8

2025-03-22 07:21:51

你猜。

议事厅内静可闻针, 在顾九话落之后,好一会儿楚安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率先打破这份沉默。

他求证道:你是说当晚瓜农看到的人不是袁彪, 而是袁同?顾九点点头。

楚安茫然一瞬,迟疑道:可......两人的身形差实在过于明显啊, 这怎么能看错呢?顾九淡声道:正是因为袁同明白他与袁彪存在体型差, 所以他才会穿上隆冬时分才用到的棉衣。

楚安猝然一惊。

顾九敛眸,回忆着那条贯穿袁家村的小道, 以及必须经过的瓜田。

她道:袁同清楚瓜农会在那个时候呆在木棚里防偷瓜贼,他利用臃肿的棉衣和昏暗的光线,就是为了让瓜农误以为他是袁彪。

但袁同忽略了袁彪醉酒这事,顾九道,醉酒之人,能在提灯的情况下走得稳已是不易, 又怎么可能如瓜农所说的那般脚步匆匆呢?顾九语气沉了沉:而且我怀疑,袁同带着贺儿从瓜田地经过的时候, 贺儿就可能已经死了。

小孩尸体上最严重的伤口就在后脑勺的部位,但那种程度并不致死。

如果当时贺儿没有因伤昏迷,理应会啼哭不已, 可瓜农却丝毫没听见贺儿的声音。

再结合布铺伙计所言,若贺儿只是失去了意识,袁同应该会带着他去找秦郎中,而不是直接跑到山上,把贺儿掩埋于土。

如此,便只剩下这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楚安感到头皮发麻, 声音不自觉地有些颤抖:那……那袁彪?顾九默然不语。

推测至此, 三人当即领着一众官差奔向袁家村, 将瓦砖房围得水泄不通。

灵奴听见动静,着急忙慌地从屋里出来,与顾九他们迎面撞上。

灵奴又惊又恐,缩着肩膀,躲到院门旁边,看着官差们鱼贯而入,雷厉风行地四处翻找着什么,各个面色严肃。

顾九安慰似地拍了拍灵奴的肩膀,问道:袁同现在在哪?灵奴无措地摇头:我……我也不知道,贵人你今日离开没多久,同哥儿便也走了。

顾九凝视着眼前这个如同受惊兔子一般的女子,明眸间有些许犹豫和猜疑。

她思索片刻,还是低声道:灵娘,你应该知道袁彪不举吧?灵奴神情僵了僵,两侧脸颊灼烫涨红,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拘谨起来,尴尬地点点头。

顾九神色变得严峻,却也还是用仅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问道:他如今治好了?灵奴摇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动作陡然顿住,难以启齿道:应该......应该吧。

她绞着手指,声音细如蚊呐:我也不太清楚,但半个月前我们......同房过。

顾九忖了忖:你能具体说说当时的情况吗?灵奴彻底怔住了。

顾九也觉得尴尬不已,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我的意思是,你确定和你同房的人是袁彪吗?不是,我的本意是——顾九在脑海里面组织着措辞,换了个问法,你们那时点没点蜡烛?灵奴低垂下巴,小幅度地摇了摇头:那晚我原以为夫君不会回来了,便早早地熄了烛火,上床休息了。

没想到,半夜间我......我感觉有人把我的手绑......我闻到了很重的酒气......后面的话灵奴越说声音越小,终还是囫囵掠过。

顾九抿了抿唇,不再问了。

剩下的事情,只需等抓住袁同之后审问核实即可。

顾九转移了话题:十三日那晚,袁彪打你和贺儿时,袁同在家吗?灵奴低声道:没,当天同哥儿很晚才回来。

几个官差在袁彪家细细搜查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尸体,如实禀告之后,顾九默了片刻,疾步走到后院,指着那口腌菜缸,吩咐道:把它砸开。

有官差困惑道:顾娘子,我们已经瞧过了,这里面都是腌制好的咸菜。

我知道,顾九仍是重复道,把它砸开。

那官差不再犹豫,找来铁锄,对着缸体用力一挥,随着陶片破裂的声音,藏在腌菜缸里面的东西一涌而出。

酸腌的咸味和腐烂的腥臭,让在场的人都不由地掩住口鼻。

陶缸底部的位置卡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板子,正好把缸体分割成两个大小不一的空间。

上大下小,木板之上放着普普通通的腌菜,而木板之下,是一堆糜烂发臭的尸块。

其中一颗圆滚滚的头颅格外显眼。

正是消失不见的袁彪。

众人看得胃里一阵排山倒海,有的人实在撑不住了,慌忙跑到墙角处呕吐起来。

顾九从官差手里拿过铁锄,屏住呼吸,来回翻动尸块。

半响,她将铁锄扔在地上,淡声道:少了。

楚安偏过头,不敢往那堆东西瞅去,竭力遏制那股住涌上来的恶心感:什么少了?顾九看他:这些尸块显然拼凑不成一个人。

楚安毛骨悚然:那还能藏哪?顾九眸色暗了暗,却是忽然话锋一转:楚将军,你可以带人去抓捕袁同了。

他这会儿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所以并不会逃。

楚安求之不得,赶紧领着几个官差离开这里。

顾九和沈时砚也相继回到前院。

灵奴还站在原处。

顾九从后院出来后,灵奴连忙迎了上去:贵人,我刚才听见有东西碎的声音,可是出了什么事情?顾九不答,只道:贺儿的尸体如今正在府衙,你与我们一同回去吧。

灵奴惨白着脸,失魂落魄地点点头。

顾九留下几个官差守在袁彪家,一是为了收拾那堆尸块,二是为了应对袁同回家的情况。

临走时,顾九脚步顿在院门口,扭头看向了那只被拴在树下的大黄狗。

烈日当空,她却遍体生寒。

大黄狗耷拉着脑袋,精神颓靡,露在外面的肚子却有些肿胀。

......如顾九所猜的那般,袁同并不知晓事情已经败露,楚安赶在天色彻底暗下之前,将人捉至府衙。

幽暗的刑房内,顾九将所推测的一切悉数说出。

而面对如山的铁证,袁同没有任何辩解。

与往日一般,袁同在亥时末左右关了布铺,然后匆匆出城,赶回了袁家村。

不远处的瓦砖房亮着烛火,他累得满身是汗,只想赶紧回家冲个凉水澡。

还不等他加快脚步,却瞧见袁彪从里面走出来,摇摇晃晃的,怀里还抱着号啕大哭的贺儿。

他心中一紧,立马猜到那个狗改不吃屎的老畜牲又撒酒疯了。

袁彪扶着墙壁,没走两步便停了下来,暴躁地掐住贺儿的脖子,骂骂咧咧地让小孩儿闭嘴。

醉鬼手上的力道没个轻重,袁彪掐住贺儿的同时,哭声便戛然而止。

从院子里透出的几缕光线照亮了小孩儿胡乱挥舞的四肢,他意识到要出事,连忙跑过去。

一时情急下,他没看清能脚下凹凸不平的小道,狠狠地被石子绊了一跤,整个人跌倒在地。

等他爬起来,再冲过去推倒袁彪时小孩儿已经没了呼吸。

看着倒在地上哼哼啊啊的酒鬼,和贺儿安静不语的尸体,他想到了惨死牢狱的母亲,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被愤怒冲昏了头,一气之下,骑到袁彪身上,掏出用来防身的匕首,狠狠地刺进袁彪的咽喉里。

一击毙命。

袁彪甚至没来得及反抗。

袁同神情有些麻木: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浑身是血,没了呼吸。

他道:杀死袁彪之后,我为了掩盖罪行,便将他先拖至墙角处用杂草掩盖,再偷偷溜进家,找来棉衣穿上,然后抱着贺儿赶往秦郎中那儿,为的便是让瓜农记住这一幕。

袁同像是老了十几岁,声音沧桑干哑:我把贺儿埋在山上后,为了让人误会是袁彪畏罪潜逃,便故意在后山留下摔倒似的滑痕。

等我再回到家,就开始处理院外的尸体。

我在外面一直等到后半夜,等到灵奴出去找袁彪和贺儿时,便趁此机会将袁彪肢解,塞进腌菜缸里。

后来官府的人来了,我担心事情败露,就想赶紧把尸体处理了。

说到这,袁同看了眼顾九,继续道:你撞见我搬动腌菜缸的时候,我就已经处理了一部分。

至于剩下的,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楚安皱着眉,眼神复杂:他可是你亲爹。

闻言,袁同麻木不仁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他嘲弄一笑:可他在打我和我母亲时,又何曾想过我是他亲儿子?我母亲是他明媒正娶的妻?看着袁同眼底抑不住的讥讽和恨意,顾九有些许出神。

常言道,血浓于水。

可这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

很快,顾九便收回发散的思绪:那你和灵奴是怎么回事?袁同神色僵住,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我听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九直白道:袁彪既然不举,那灵奴就不可能怀孕。

她直勾勾地盯着袁同:半月前,与灵奴同房的人是你?袁同脸色发灰,紧闭着嘴,不说话。

顾九眸色冷然,仍是继续质问:你们是两情相悦?还是你自己胆大包天?袁同被锁在刑架上的双手动了下,却古怪地笑了笑:她那么好看,是个男人都喜欢。

喝多了酒,把持不住罢了。

顾九冷下脸:这事要是让旁人知道了,就相当于把她往死里逼!袁同却道:她的死活,与我无关。

顾九气急:你这般行径,与袁彪又有何区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地洞,袁同咧嘴笑道,要怪,就怪袁彪那个老畜生吧。

......三人从西狱出来后,顾九嘴里念叨个不停,眼底冒火。

歪理,净是歪理!楚安用手给她扇风:好了好了,别气了,既然知道是歪理,你做什么还与他计较。

沈时砚轻声道:那你可想好要不要将此事的真相告知于灵奴?顾九的注意力立马被这个难题牵住,苦恼地叹了口气:我怕要是说了,她想不开啊。

也对,楚安点点头,认同道,没了丈夫,又没了儿子,再得知——一般人哪里受得住这冲击。

说曹操,曹操到。

顾九正纠结着,抬眼却望见灵奴正往这边走来,不由停在原地。

灵奴眼睛红肿,显然是已经得知了袁彪和贺儿死的真相,她声音哭得沙哑:贵人,能不能......能不能让我与同哥儿说几句话?你与那个小——畜生。

顾九顿了顿,想到袁同毕竟是为了想救贺儿才杀的袁彪,便看向沈时砚。

沈时砚只一笑:我说了,此案你做主。

顾九想了想,还是点了头,让一个狱卒领她进去。

灵奴慌忙欠身谢过。

……顾九本以为本案到此算是彻底拉下帷幕,翌日却从狱中传来袁同自杀的消息。

顾九和楚安俱是怔愣在原地。

最先发现袁同身死的狱卒道:仵作说,他是硬生生地咬断了手腕的筋脉,流血过多致死。

顾九一惊。

自己咬断筋脉……这求死的决心得有多大啊。

她拢起长眉:怎么突然就自杀了?楚安猜道:弑父是死罪,他应该是知道自己逃不了一死,索性就自己了断生命,省得煎熬。

顾九紧抿唇角。

确有道理。

可她心底却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顾九唤来昨日领着灵奴进牢房的狱卒,问道:你可清楚昨晚灵奴和袁同说了些什么?那狱卒摇头道:灵娘子声音太小,实在听不清。

这时楚安问她:那这个消息要不要让人告诉灵奴?顾九思索片刻:我去一趟袁家村。

楚安不解道:这事交给其他人就可以,这么热的天,你不歇会儿?顾九还是去了。

再次从那条弯长的小道走,村民们议论起袁彪家的声音不绝于耳。

经过一处田埂时,有两个有些眼熟的人追了上来。

是袁彪家的邻舍。

祝二婶亲切道:娘子,您这又是去袁彪家?顾九点头。

祝二婶眼底冒光:袁彪真被他儿子杀了啊?!顾九有些不想回答。

这种事情作为饭后谈资实在没什么趣。

不过妇人似乎也并没有真需要她回应的意思,自顾道:真是奇怪了,这个旱天,袁彪的尸体也没发臭?这得是藏哪儿了啊,灵娘整日呆在家中,竟然没发现。

灵娘竟然没发现。

顾九倏地一僵,突然想到了那口腌菜缸。

她和楚安让袁同打开腌菜缸时,里面的咸菜几乎堆至缸口,这是因为缸体底部有木板隔去了一些空间,用来藏尸。

袁同说这东西是袁彪爱吃的,既然如此,那些腌菜便不可能是袁同准备的。

只能是灵奴做的。

腌菜缸里的萝卜和荠菜已是腌制好的,那这些天袁彪没吃过?如果吃过,腌菜应该不会堆至缸口啊。

且缸里面的腌菜有多少,准备三餐的灵奴应该最是清楚。

顾九蹙起眉,看向还在喋喋不休的妇人,问道:婶子,你可知道袁彪家的腌菜是何时做的?祝二婶愣了愣,满脸困惑道:娘子问这做什么?顾九道:婶子只管回答即可。

祝二婶想了想:这个我不太清楚。

话音刚落,她身边的丈夫忽然道:五月初几时。

顾九心沉了沉。

腌菜一般半个多月就能腌制好。

顾九看他:你确定?汉子连连点头:我路过她家时,瞧见过。

祝二婶气恼地揪住汉子的耳朵:还路过?!这种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整日闲着没事时去就偷看人家,呸,一大把年纪,下流东西!汉子也急了:死婆娘,你松手!顾九却抓住了其中一句话,忙问汉子:那你近两三日可曾见过灵娘洗过一件褐色棉衣?汉子挣脱掉妻子的手,揉着发烫的耳朵,本来想摇头,但见顾九神情严肃,也不敢隐瞒,支支吾吾道:……见过。

顾九呼吸一紧。

十三日那晚袁同抱着后脑勺流血的贺儿,棉衣上肯定会沾有血迹。

所以她和楚安当时才会在后院看见那件被洗过的褐色棉衣。

灵奴为什么要撒谎,答案昭然若揭。

因为她是知情的。

她知道那晚袁同杀了袁彪。

甚至。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她也清楚至极。

顾九又想到了袁同打灵奴的那一巴掌。

只怕也是假的了。

是在做戏给她和楚安看。

心中冷意愈沉,顾九快步赶往袁彪家。

见此,身后的祝二婶连忙追了两步,急切问道:娘子,你还没告诉我袁彪的尸体藏哪了呢?顾九头也不回:腌菜缸。

祝二婶顿时僵在原地。

袁彪家院门紧闭,顾九敲了敲,很快,木门便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灵奴愣了愣:贵人怎么来了?顾九看她:袁同死了。

灵奴面露惊愕,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怎么会?顾九继续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袁同的。

灵奴身子晃了晃,眼眶瞬间泛红,她艰难道:贵人,这种话可……可不能乱说啊。

顾九却笑:你不知道?灵奴脸色惨白,颤颤摇头。

顾九无动于衷,直白道:昨晚你与袁同说了什么,他才会选择那么惨烈的方式自杀?灵奴仍是满脸困惑不解,泫然泪下:我……我实在听不懂贵人在说什么。

顾九静静地看着她惺惺作态,面无表情:我很好奇,你为了什么?灵奴还在哭,楚楚可怜,满脸无辜。

你不回答,我替你,顾九扯了扯嘴角,眸底却凝起冰霜,因为家产?袁彪被袁同杀了,接着袁同又自杀了,袁家那两间布铺就是你腹中孩子的,换句话说,就是你的。

死无对证,只要你咬死不认,谁也不清楚你这腹中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

对不对?灵奴擦了擦泪,却是温婉一笑:贵人这些话我是真听不明白,若是没什么旁的事情,我就不招待了。

顾九手撑在木门的一面,阻住灵奴想关门的动作,眼神犀利如冰刃: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不明白。

顾九缓缓吐字,双手却紧握成拳:贺儿的死,究竟在你计划之中,还是意料之外?那双盈盈秋水的眼睛弯了弯,灵奴只一笑,淡粉的唇瓣无声地张了张。

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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