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遥抱着兄长哭了许久。
仿佛要把这两年, 不,是前后两世的委屈都哭出来。
前世她怕爹娘和哥哥担心,从来不敢跟他们说她在公主府和侯府受的委屈, 每次都说自己过得很好。
到了后来,哥哥还是从别人口中知晓了此事。
如今她一切都已看开, 也不会再被人欺负, 便不再像从前那般憋着了,把所有的情绪都释放出来。
来来往往的人时不时看向他们二人。
顾勉面上带着笑, 眼神却是冷极了。
妹妹向来是个张扬明媚的性子, 不爱哭。
这两年究竟在京城经历了什么事,竟然委屈成这个样子。
不知是在公主府还是在侯府受了委屈。
听着云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顾勉不住地安抚她。
见她一直哭, 怕她哭坏了嗓子, 顾勉抬眸看向不远处的车队。
只一眼便望到了站在人群中那位耀眼夺目的姑娘。
那姑娘看起来和她妹妹一般大, 明眸善睐, 穿着昭国的皇室服饰, 头上戴着金钗银饰。
见顾勉看向她, 皇甫琉璃感觉自己像是被吸进去一般, 心砰砰砰跳了起来。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以为陌生男子有这种感觉, 只觉得看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眼了。
她原以为骑马射箭样样精通, 能上战场的大英雄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
可如今她看着不远处那位身形瘦削满身书卷气的男子,却觉得这世间怕是没有比他长得更好看的男子了。
顾勉只看了一眼便挪走了目光,垂眸对怀中正在抽咽的小姑娘温声道:阿遥,你的朋友正等着你呢。
闻言, 云遥这才想起她今日是来给琉璃公主送行的, 如今却把她晾在了一旁。
哥哥既然已经来到了京城, 往后他们可以有很多机会在一处说话, 她渐渐止了哭声,拿起来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那我先去跟琉璃公主说几句话,一会儿再来找哥哥。
顾勉摸了摸云遥的头:嗯,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云遥转身朝着琉璃公主走去,到了跟前,解释道:抱歉公主,刚刚我失态了。
没关系。
琉璃公主收回来看向顾勉的目光,忍不住问道,那人是谁?她着实好奇那位公子的身份,竟能让一向淡定的云遥变得这般不正常。
云遥回头看了一眼兄长,道:那便是我时常与你提起的兄长。
琉璃公主点头,喃喃道:就是那位你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个会读书的兄长吗?云遥点头:嗯,正是他。
琉璃公主只知晓云遥有个会读书的兄长,却不知她兄长竟长得这般好看。
她正欲多问几句,一旁的嬷嬷提醒她时辰到了。
公主,再不走今晚天黑前就到不了驿站了。
琉璃公主只能忍着难过与云遥告别了。
坐上马车,在马车驶离城门口的那一刹那,琉璃公主掀开了车帘,看向了站在角落的顾勉。
恰好顾勉也看过来,朝着她行礼。
琉璃公主抿了抿唇,朝着他微微点头,放下了车帘。
她的命始终不由她自己,有些想法从一开始就不该有。
送走琉璃公主后,云遥再次回到了顾勉身旁。
哥,你怎么今日就到京城了?一个月前我给你写信时你还说自己没动身。
他不想麻烦自己妹妹。
顾勉并未解释这个问题。
怎么,今日见着我不开心吗?云遥摇头:怎么可能,能见着哥哥我开心极了。
一直护着她的亲人来了,她怎么可能会不开心。
顾勉笑了笑。
云遥心头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此刻却不知该从何开口。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了身侧。
云遥转头看了过去。
是谢彦逍。
谢彦逍此刻脸色并不好看,可以算得上难看,阴沉得很。
他极力克制内心的情绪,问道:夫人,这位是?他怎么会在这里?云遥有些奇怪。
这人不是日日在外面忙着朝堂事务么,怎会这么闲出现在城门口?略一思索后,她有些明白了。
怕是因为琉璃公主吧。
今日琉璃公主离开,他来给琉璃公主送行。
可是她刚刚并未看到他的身影,哪有这样给人送行的。
云遥并未多问,向谢彦逍介绍:这是我哥。
云遥的亲生兄长是苏云逸,谢彦逍自然是认识的。
那这位便只可能是她的养兄了。
见过世子,草民顾勉。
顾勉。
姓顾。
这男子竟然姓顾。
梦里,云遥在得知这位顾大人出事后茶饭不思,整个人变得死气沉沉。
谢彦逍的神色骤然变得复杂。
云遥和谢彦逍相处多年,对他有一些了解,瞧着他的神色,她断定此刻他心中定是不悦。
可是为什么他会不高兴?前世他明明对兄长很是和善。
那时,因母亲日日训斥责骂,又因世家贵族在宴席上的嘲讽,她自卑于自己的身世,害怕旁人提及她在乡下十几年的生活。
即便是心中再想念顾家的爹娘和兄长,也从来不敢跟任何人说。
有时旁人提及时,她还会佯装不在意,甚至,口是心非地贬低几句。
谢彦逍极少会反驳她,但有一次听见她说了两句顾家的不是,却意外地反驳了她。
嗯。
谢彦逍淡淡应了一声。
顾勉,这名字他很熟悉,是这次来京应考的人中最出色的一位。
天资卓绝,文章语言虽平常,却对政务颇有见地,想必将来定会在朝堂上有一番成就。
这是他想要拉拢之人。
在今日之前他并不知他是云遥的兄长,本还想着如何去拉拢这位学子。
如今有了云遥这一层关系,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拉拢到自己身边。
可此刻,他却难以压制内心的不适,脸上着实难有和善的笑容,仅能维持基本的礼仪。
至于拉拢,更是提都不想提一句。
府上客房宽敞,顾公子先去住侯府吧。
顾勉拱手道谢:多谢世子。
不必了,我已在京城订好客栈。
文试之前都住在那里。
谢彦逍知晓这些文人都有着自己的风骨,因此并未坚持,道:嗯,那就不强求了。
若有困难,可随时来侯府寻我。
多谢。
说完此事,谢彦逍看向云遥。
夫人,回府吧。
云遥看也未看谢彦逍,道:你先走吧,我还有事。
今日刚刚见着哥哥,还没跟哥哥说上两句话,她怎么可能现在就离去。
谢彦逍皱眉,盯着云遥。
云遥见他没说话,转头看向他,心中也有些不悦。
这人今日究竟怎么了,莫不是吃错了药。
平日里也没见他这般多事。
她从未管过他,也不希望他管她。
你且去忙吧,不用管我。
云遥再次说道。
说完,不再理他,对顾勉道:哥,你别去住客栈了。
我在京城有几处宅子,你去我宅子里住吧。
有一处就在城中,很是方便。
你若不喜欢,还有一处在京郊,那里清净,方便你温习功课。
顾勉看着面前有些着急的小姑娘,本想抬抬手再摸一下她的头发,但是眼角瞥到谢彦逍,又把手缩了回去。
他看着长大的妹妹如今已经嫁人了啊。
不必,我半月前就托朋友在福升客栈定了房间,定金不退,若不去住太浪费银钱了。
云遥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
只是,看着兄长认真的神色,她闭了嘴。
兄长的性子她了解的,虽然以前家中贫寒,但他们却从未接过旁人的施舍。
前世哥哥来了京城也是住在了客栈中。
好,哥哥若是住的不舒服就跟我说,咱们换个地方住。
顾勉笑着点了点头。
随后,他看向始终站在一旁冷着脸的谢彦逍,对云遥道:阿遥,如今见着你我便放心了。
你先随世子回府去吧,改日我亲自去府上拜访。
他也有话想问妹妹,但此时并非最好的时机。
云遥却摇了摇头,道:府中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着急回去。
我要亲眼看看哥哥住的地方才能放心。
而且,哥哥刚来,想必要好好收拾一番,我帮你收拾。
听着兄妹二人的对话,谢彦逍神色愈发冷了。
顾勉神色也严肃了些:听话,先回去。
女子本就不易,嫁人要随夫。
他是想好好跟妹妹说说话,可却不能任性妄为,惹得妹妹和妹婿不快。
如今他是白身,护不住妹妹。
云遥委屈死了,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不走!我回到侯府也无事可做,没有人陪我说话,我整日一个人憋在后宅中。
我不想回去。
听到这番话,谢彦逍神色微怔,看向云遥。
瞧着她委屈的模样,梦中她坐在塌前双眼无神的模样再次浮现在眼前。
梦里的她,好像很不开心,每日都是愁眉不展。
难道在侯府中就那么让她难受么?顾勉心疼不已,袖中的拳紧紧握了起来。
他忍了忍,对谢彦逍道:世子,我与阿遥两年未见,阿遥许是担心我。
可否让她随我去客栈一趟,待她看一眼,放心了,我便送她回府。
谢彦逍不语。
秋武看着眼前的情形,适时说了一句:世子,四皇子还在等您。
谢彦逍深深地看了云遥一眼,冷着脸离开了。
顾勉心中有许多问题想问,但此刻在人来人往的城门口,他忍住了。
待一行人到了客栈,云遥开始给顾勉收拾房间。
不过,顾勉本就没带多少东西。
除了书,几乎没有别的东西。
阿遥,你不必忙了。
先坐下,我问你几个问题。
云遥见没什么好收拾的,坐了下来。
世子……待你不好吗?顾勉问道,你在信中从未提过他,可是他欺负你了?虽然世子刚刚态度非常糟糕,可他瞧着世子并非像不喜阿遥的样子,那眼神分明很是深情。
云遥道:挺好的。
他没欺负我。
接着云遥就转移了话题:对了,爹娘身子如何?你在信中说一切都好,可是真的?顾勉并未回答她,而是继续刚刚的问题。
阿遥,你没说实话。
顾勉的语气不重,却道破了云遥的谎话。
云遥抿了抿唇。
他确实待我还好,只是……云遥顿了顿,只是他每日忙忙碌碌的,不知在忙些什么,甚少回府。
顾勉从小就看着云遥长大,一眼能看出她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
男人最了解男人。
怕是那位世子心中有丘壑,妹妹又在后宅受了委屈。
怕兄长担心,云遥笑着道:不过嘛,我日子过得还行,他不回府我倒是落得清净。
哥哥不必为我担心。
想到妹妹在城门口说的话,顾勉微微皱眉。
云遥道:我故意那样说的。
也不算故意。
她前世的确是那般,只不过今生想开了而已。
顾勉盯着云遥看了须臾,转了话题:你……家人待你如何?云遥这次沉默了。
想到那日公主府的人来顾家村接人时傲慢的模样,顾勉还有什么不懂的。
你放心,如今哥哥来了,定会护着你。
云遥眼眶再次红了,她吸了吸鼻子,看向顾勉。
哥,我不需要你护着我。
当今皇上是我舅舅,我母亲又是长公主,丈夫是侯府世子,没有人敢拿我怎样。
你保护好自己就行。
顾勉摸了摸云遥的头:傻丫头。
谢彦逍今日酉时便回府了。
到了府中,看见孙管事,问道:夫人回来了吗?孙管事摇头:夫人早上就出去了,并未回府。
谢彦逍眉头皱了起来,她在外面待了一整日了。
是一直跟那位顾家公子在一处还是——他看向秋武,道:让人去看看夫人是否在福升客栈。
是,世子。
天色将黑时,云遥从外面回来了。
亥时,谢彦逍忙完了事情,他坐在椅子上许久,捏了捏酸痛的眉心,把孙管事唤了进来。
夫人平日里在后宅中都做何事?孙管事仔细想了想,恭敬地答道:夫人每日辰时起床,随后去正院请安。
在正院待上两刻钟左右,回瑶华院。
有时绣花,有时看书,有时种地,有时坐在榻上发呆。
谢彦逍皱眉。
问完,谢彦逍回了内宅中。
云遥刚从浴房出来,回到里间就看到谢彦逍回来了。
她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坐在梳妆台前,拿着布擦拭头发。
谢彦逍忽然意识到今日竟忘了沐浴。
他顿了顿,随后去了浴房。
云遥并未注意到谢彦的动向。
因头发太长,擦起来很不方便,许久都没弄好。
她今日累了一整日,索性不擦了,把布放在了一旁,掀开床幔,准备上床睡了。
这时,谢彦逍回来了。
云遥看了他一眼,瞧出来他刚刚沐浴过,心中有些惊讶。
他一向都在外院沐浴,今日怎得在这里沐浴。
而且,她刚刚没听到他让人抬水进去,难道用的是她用过的水?她沐浴时换了三次水,那水虽然不脏,但总觉得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受。
见云遥头发未干便要上床,谢彦逍皱了皱眉。
怎么不擦干?云遥心中暗自琢磨,他今日管得事情过于多了吧?于是便道:太麻烦了。
说话间便上了床。
谢彦逍在床上站了片刻,让人拿了一块干净的布,掀开床幔。
擦干再睡。
管这么多做什么!云遥已经躺下了,听到这话很想拒绝他。
但瞧着谢彦逍的神色,还是忍住了。
她忍着疲惫坐了起来,试图从谢彦逍手中拿过来布。
手还未碰到,谢彦逍就拿着布给她擦拭起头发。
云遥怔了怔,便任由他如此了。
外面,下人们进来了,把水抬了出去,有些乱糟糟的。
不一会儿,屋内恢复平静。
谢彦逍不说话,云遥也没说话,屋里安安静静的。
一开始云遥还有些不适,渐渐地便习惯了。
想到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她开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你觉得我哥哥如何?谢彦逍擦头发的手一顿。
云遥没听到谢彦逍的回话,以为他没听清,转过头,脸放在他的腿上,侧着身子看向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你觉得我顾家哥哥这个人怎么样?这回总能听清楚了吧。
谢彦逍面色微沉。
云遥太熟悉他这个模样了,白日里她见着哥哥是便是这般。
她抿了抿唇,问道:你……你会不会觉得他身份太低微了?谢彦逍眉头皱了起来,看向了云遥。
一个人的出身并非是自己能够选择的,不管是生于农户还是公爵侯府都是生来就有的。
若以此来衡量一个人,未免有失偏颇,不够公正。
哦。
云遥应了一声,看来他今生也并未因为哥哥的身世而瞧不起他。
这倒是让人开心的一个点。
云遥渐渐有些困了,睡意来袭。
只是她还是有些奇怪,他今日为何对哥哥的态度那般不善。
依着这个人的性子,怕是她开口问他,他也未必答。
算了,她还是别问了。
云遥抬手打了个哈欠。
想着谢彦逍一时半会儿也擦不干头发,她把头枕在谢彦逍的腿上,找了最个舒服的位置,准备眯一会儿。
不过——谢彦逍顿了顿,又开口了。
云遥眼睛微微睁开,侧了侧枕得发红的脸,一脸迷茫,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男女七岁不同席,夫人如今既然已经出嫁,该是懂得避嫌才是。
意识到谢彦逍说了什么话,云遥瞬间清醒过来。
这说的是人话?他竟然在怀疑她和她哥!云遥抬手,啪得一声拨开谢彦逍的放在她头发上的手,坐直了身子,一脸严肃地道:你放心,他是我哥,永远都是我哥,比苏云逸还亲的亲哥。
说完,一把推开谢彦逍,躺在了自己的枕头上。
脸朝里侧,看也不看谢彦逍。
过了一会儿,谢彦逍也躺下了。
云遥本已困了,却越想越气,被谢彦逍刚刚的话气得睡不着了。
吵架么,总要有来有回才好,可她刚刚说完之后他竟没再说话,难道是不相信她说的话,还在怀疑她和她哥?他凭什么啊!他自己身上也不干净。
也有脸要求她!云遥转过身去,看着闭眼平躺在床上的谢彦逍,抬手推了推。
见他没什么反应,以为他睡着了,更气了!他说了那么混账的一句话之后自己竟然还能安心睡着,他内心就不会感到愧疚吗?她抬起来谢彦逍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谢彦逍倏地睁开眼睛。
看着谢彦逍眼中的兴奋,云遥甚至怀疑自己眼花看错了,她咬了他他就这么开心吗?这人是不是有病,受虐狂。
我可不像有些人,跟旁人定亲十几年,如今已经成了亲还处处关心对方的亲事。
谢彦逍浓眉微皱,看向云遥。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云遥头发散在了身上,越发衬得面色白嫩。
唇红齿白,檀口微张。
身上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从刚刚他便在忍着了。
他原以为她困了,便没想着做些什么,此刻瞧着她精神抖擞的模样,想必是不困的。
当微凉的唇覆在自己唇上时,云遥瞬间怔住了。
他们俩刚刚在吵架啊,这人怎的如此不讲规矩!云遥抬手使劲儿推了推他。
无奈二人力量悬殊,这种时候谢彦逍又是从不让她的。
云遥想着,等一会儿事后定要与他好好说一说。
结果自己体力不撑,不知何时竟睡着了。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谢彦逍说了一句:和我定亲的人不是一直都是夫人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