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盈的嗓音再不似以往柔和。
而是冰凉, 厌恶的语气。
刻薄的话,从她那张曼妙精美的唇中一字一句吐出,全然不似作假。
殿内静悄悄, 宫人早在迟盈那句之时,便都垂下头去,纷纷装聋作哑。
这还只是东宫,便已然是这般冰冷模样。
这群伺候的宫人,人人都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知分寸, 懂规矩。
冰冷到迟盈时常觉得自己是个极不懂事的外人,她不属于这里。
可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是这处非要将她困进来。
她也不知用了多少力气,说出来的瞬间,迟盈只觉得长久以来憋在心里的忧愁委屈得到了宣泄。
面对地位在她之上, 只能叫她匍匐于地上,金尊玉贵的贵人, 那丝长久以来摆脱不掉的胆怯,忽的烟消云散。
太子身子微动, 才发觉这句话是从素来乖顺的太子妃口中说出的。
花窗透进的几丝斜阳,融着斑驳树影洒下遍地碎金, 落在迟盈姣好清澈的脸上。
太子平静凝视着她。
淡薄如云雾的眉, 细软如丝绸的发, 脸上白净, 眉眼柔舒, 身姿纤细。
只差脸上印着好欺负三个字。
纵然梳着高耸如云的发髻, 穿着繁杂满绣金银丝线, 裙尾衣摆缀满珍珠玉石的衣裳, 也改变不了那柔和纯净的模样。
迟娘子半点不像个太子妃。
也不像这京中满是城府算计的高门贵女。
总叫萧寰想起他少年行军时, 路上遇见的那些食不果腹,也不忘抱着才出生羊羔逃难的姑娘。
这种姑娘,不像是皇城里养出的。
他从来都知晓,自己与迟盈本该是两个世界的人。
若无出意外,此生都不会有任何交集。
旁人觉得的阴差阳错......却并非阴差阳错。
明明他能拒绝圣上的旨意,明明谁也无法强迫的了他,是他强将这本不属于他的世界的人,娶来了东宫。
他生性阴冷,睚眦必报,却极少因旁人的一句言辞而真的动怒。
朝臣下属因他的酷刑手段怕他,视他为洪水猛兽,言语上半分不敢得罪了他。
但他却并非一个易动怒的人。
不牵扯其他时,萧寰永远是温润和蔼备受前朝称赞的东宫太子。
只是如今,有这么一个人,总是一两句轻轻巧巧的话,像极了少女发脾气的话,却能如此轻易地使他怒不可遏。
她的话刺耳至极,像是一把利刃将他割的遍体鳞伤。
他心底掩藏的那头阴冷猛兽因她这两句话,咆哮着,血液沸腾久久不能平息。
若是旁人,他总能出了这口气。
可面对眼前的迟娘子,他却无法将她剥皮抽筋了去。
萧寰其实早就知晓了,只是一直不肯承认罢了。
他早输了。
因为他对着他的太子妃生出了不一样的情愫.....那时她中了合欢绕倒在自己怀里,他竟无法推开她。
萧寰就知,他栽了。
可笑至极,他竟然与如同那些平头百姓一般,如此轻易的就沾了情爱这种虚无缥缈的毒。
而就在他逐渐能面对自己的心意之时,却听她说她厌恶自己。
与他同处一室,叫她痛苦万分。
萧寰站在她寸步距离之外,压着心里的怒不可遏,强装平静地看着她。
许是孤这段时日太纵容你,才叫你如此胡言乱语。
迟盈听着,忽的笑开了。
她才知原来她是如此的懦弱,懦弱到她以为她能为了迟氏,为了她的族人,弟弟忍耐上一辈子。
可原来她竟然只忍耐了短短两个月,便再也忍耐不住。
她被人同情,被人可怜,这于平民百姓尚且难以接受,更遑论她是高傲的迟家娘子?迟盈从榻上缓缓起身,不畏惧太子冰凉的视线,直直跪倒了地上,跪在了他身前。
地上铺彻着柔软的绒毯,她的腿倒是不疼。
太子穿着宽袖,如今倒是方便了迟盈。
迟盈哀求的扯着他的衣袖,她慢慢红了眼眶,眼泪滴滴垂落至他袖上。
我自知自己德不配位,更体弱多病,无法为殿下诞育子嗣,如何能当得起太子妃?这段时日我苦受煎熬,殿下不若休了我,给我留一条活路吧......这话说的着实难听。
仿佛这东宫是龙潭虎穴,能活生生吃了她一般。
说什么无法诞育子嗣。
他未曾想过,如此就从新婚妻子嘴里听到要他休了她。
袖口金银线织成的一片赤色云纹,沾了她的泪,星星点点濡湿的深色,像是一颗颗染了血的红梅,烙在了他身上。
萧寰踉跄往后退了一步,他将自己的袖子从迟盈手里扯出。
他该训责这个不懂规矩的迟娘子,可看着身前她孱弱可怜的模样,如何都说不出口。
萧寰直觉,继续与她针锋相对下去,他们间真的没有余地了。
他胸口难受的厉害,嗓子被沙粒摩擦过一般,又疼又哑,最终竟然只想落荒而逃。
迟盈手中的长袖被他狠狠抽了去,迟盈却是不肯如此放过。
话既已说出口,万万没有收回的道理。
见太子要走,她朝前爬了两步,整个人死死抱住他的腿。
萧寰的腿十分坚硬,修长,像是那立在香炉两侧的仙鹤,体貌处处皆是高贵无比,便是连一个头发丝都透着矜贵,却又是如此的不近人情。
迟盈继续哽咽:殿下休了我吧,放我回家吧,我真的不喜欢这里......不喜欢他......她从不觉得东宫是她的家。
萧寰想起上次二人同乘一轿往宫中去时,迟盈睡得模模糊糊,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如如今这般,握着他的袖,小心翼翼问他:殿下何时回家?那时,他竟真的以为,太子妃已经将东宫当做了家。
如今看来,不过是睡得糊涂了罢了。
萧寰冷冷俯身,伸手将迟盈手臂从自己腿上扯开,少女手臂纤细柔软,使他手足无措。
唯恐用力将这玉臂折断了去。
这般只能束手束脚。
他淡淡道:松手。
迟盈只知晓一松手这人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她拼命摇头,如今已经毫无顾忌的将眼泪鼻涕都落到了他的衣袍上。
不、不放......你想要孤休了你,想回随国公府,可知被休弃的宫妃是何下场?迟盈吸着鼻涕,道:不过是绞了头发去,我愿意往后常伴青灯古佛......太子忽的怒不可遏,他没再管抱着他腿的迟盈,像挂着一个身体挂件一般,将迟盈在地上带着拖了几步,迟盈终于手臂没了力气,主动松了手。
萧寰似乎在掂量着要如何惩罚眼前这个一而再再而三忤逆自己,不识好歹的女子。
可良久后,他发现,自己竟无法对她下手。
甚至心里替她解释起来,往日乖巧的迟娘子,定然是心里有气,才这般口不择言。
他原先未曾放在心上的事,如今自然而然想到了那日她朝着自己委屈告状时的模样。
太子俯身下来,与迟盈齐平,他眼眸深邃,定定的看着她,凝视着迟盈满是泪痕的脸。
是因为乐山?孤会叫乐山给你赔罪......迟盈被这忽如其来的转折问的不知所措,她惶然的,此刻还不明白太子的意思。
乐山公主何尝得罪了她?不过是言语上几句连冲突都谈不上的不愉快罢了。
不,是我真不想待在这里,我不喜欢这里,不喜欢你......住口——太子不愿听她继续胡言乱语气自己,似乎笃定她是因为别人生自己的气。
...永宁殿闹腾的厉害,往日柔顺的太子妃,那日也不知如何了,竟然说出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愿待在东宫这等话。
迟盈胆大一次过后,便彻底放松下来,俨然有了股浑不怕的劲儿,之后便彻底躺下了,连宫里也不去,成日在永宁殿抱着猫儿混日子。
她如今是宁愿被废了也不想进宫去。
然而太子那边,日前几乎夜夜宿在永宁殿,喜不喜爱太子妃是另一回事,目前东宫里只太子妃一个女人,往永宁殿里去才是正经。
可如今二人闹成这般,太子便宿起了自己的书房。
这般没隔两日,萧渊都忍不住叫了太子过去。
萧渊本就不是个喜好管闲事的,更遑论是管儿子后宅之事。
可太子太子妃地位超然,这二人不和和睦睦想着尽快延绵后嗣,竟然如此闹腾。
是他下的圣旨,强行叫太子娶了迟家的女儿,如今新婚才两月,便成了这般......恐怕也伤了几分他这个皇帝的颜面。
萧渊见太子几日功夫,身姿便清瘦了些,不禁往他面上多看了两眼。
怎么回事,你宫里如何闹起来的?萧寰立在光亮广殿中,面色平静,听了也只略蹙眉道:夫妻间磕碰罢了。
萧渊当了这么些年的皇帝,可不是个虚架子,瞧人万分的准,近段时日早便发现这个儿子与往常的不同来。
便说宫宴那日,竟然主动往畜生堆里走去,还亲自挑选了两只猫儿。
这儿子厌恶宠物满宫皆知,可想而知这猫儿是给谁的。
萧渊也是过来人,只一瞧太子的言辞,如何不知这个儿子已经是动了情爱。
瞧着清瘦了一圈的模样,想必这几日很不好过吧......萧渊沉默许久,眼帘抬起,看着面前已经足以顶天立地的太子,他也不知是真心说给太子听,还是瞧着好戏。
呵,太子这性子该好好改改,不然迟家的那个闺女只怕是宁愿当姑子去,也喜好不来你。
萧寰听了萧渊的话,脸色彻底冰寒,他指节颤了颤,连心间都跟着一阵刺痛。
却强装平静地道:喜好不来便算了。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萧渊他又懂什么?一辈子失败透顶,至今还不明所以怪罪全天下的父皇,如今竟来装模装样的说教起自己来。
迟盈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如今哭闹着不想待在东宫,萧寰更宁愿相信是她年岁小受了欺负又眷念父母罢了。
她不懂情爱也是情有可原,自己十六岁时又何尝懂得情爱?等她年长些,长到他这个年岁,自然就懂了。
他难道还等不得这几年?几年后二人连孩子都有了。
太子阴冷卑鄙的想。
东宫里除了宫女便是太监,她不喜欢自己,那便算了。
叫这个凉薄的迟盈一辈子不懂情爱去。
作者有话说:太子:她不喜欢孤,也绝无可能喜欢别人,就让她可怜巴巴的看着孤有喜欢的人她没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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