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歆的魂灵艰难行在魔种混乱的不同记忆片段间。
先前拉扯她的力量想要迫她进入那些弥漫着血腥气的记忆中, 被她抵抗着,一时没能得逞。
不过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因为记忆片段外的神识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漩涡,那些不同时段的记忆就如同浮于海上的扁舟。
现在翡翠铃的保护罩仍在, 与旋涡相抗衡着,温歆不至于立刻被吞噬伤害, 仍有些选择的余地。
但如果一直行在记忆片段外的空间里,等保护罩消失还不肯进入记忆中,她的魂灵大概就会被旋涡裹挟撕碎。
温歆轻抿起唇,却没有任何自暴自弃的念头——她答允了程烨会保护好自己, 也向师兄师姐们承诺过, 总不成真单独落入险境了,就只能被动受害了吧。
冷静下来, 她循着神识空间里些许痕迹, 寻找是否有比较平和的记忆可以进入。
终于,她找到了不同的记忆片段。
不是充斥着扭曲的喜悦,而是满溢着苦涩的悲伤。
相较那些完全开放着, 想要将温歆一同污染的记忆, 它隐蔽且封存着,在混沌的空间里很不起眼。
如果不是温歆找得仔细, 大约是寻不到的。
翡翠铃的防护已经摇摇将毁,下方旋涡的吸力越来越大,由不得她再仔细思量。
鼓起勇气, 她投身进入这个相较其他,看起来无害的记忆片段中。
属于魔种的这段记忆大概已经很遥远了。
温歆进入其中, 眼前所见的景象一开始是褪色且模糊的。
零星几个片段闪现过, 又串联在了一起, 终于成为连贯的画面。
是很平常的秋日乡村农忙时节, 孩子们自顾自玩耍的场景。
温歆听不见任何声响,连那些距离自己不是很远的孩童们的面容都看不清晰。
她不敢放松警惕,毕竟自己被魔种强行拉入记忆中,附身在了曾经的他身上。
现在应当就是借由他的视角,目睹他曾经经历过的事,感受他曾经的心情。
可他窥伺着寻常凡人孩童嬉闹的生活景象,能是想要图谋什么?温歆正怀着忧虑思忖,那些玩耍的孩子中,有一个女孩像是忽然注意到了温歆这边。
洋溢在女孩脸上的笑容一滞,不自觉就拧起了眉。
她寻了个借口从与伙伴的玩耍中脱身,迈着小步子直奔温歆的方向来。
温歆心中咯噔一下。
就算明知这应当是魔种记忆中的陈年往事,根本无从改变,她还是忍不住想要驱着女孩逃开,避免被魔种伤害。
可惜她处于附身状态,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看着——即便真能做些什么,仅存在于记忆中的女孩也看不到。
在温歆焦虑事态发展的时候,女孩已快步跑到温歆跟前,让温歆发现了她的不同。
相较于仿佛蒙了一层纱的稻田景象,她的面容是清晰的。
女孩看着不过八九岁的年纪,五官清秀,乌发被扎成两个小辫垂在胸前,很是讨喜。
粉扑扑的脸颊上还有方才与伙伴玩耍时沾上的一些泥点。
不过现在的她,脸上没有半点先前玩闹时的欢喜,而是极其愤怒,训斥般地质问道:哥,你怎么随意出门来了?竟是能在一片静寂中听见她说话声音的,温歆很是吃惊,更明白了女孩的特殊。
被她质问的魔种没有立刻答话,小女孩原本清甜的声音因她此刻情绪激动而显得尖利刺耳:你知不知道你随便出门会给我和爹惹麻烦啊!温歆这才注意到了她对自己附身魔种的称谓,可还来不及想些什么,心中竟生出悲伤——不是属于她的感受,她却能感同身受。
那么,其实是自己附身魔种在难过?男孩干哑的嗓音答了女孩的话,隐约能听出些恳求意味:今日天气好,我想出门来看看。
女孩听出他的恳求,但完全不无所动。
她回身望了眼不远处扬声招呼让她过去的伙伴,咬了咬唇,还是将声音放温柔些,劝道:哥,爹说了你生的怪病,只能在家里待着,你别任性。
小芸,我没有病,我身体很好... ...够了!女孩谈起这个话题仿佛很是恐惧,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她不想让旁人注意到自己正与兄长说话,所以刻意压低声音,道:你就是怪病,跟谁说你都得是怪病!你再不回去,我就告诉爹知道!撂下这句威胁,她就背身快速跑远,重新加入到伙伴们的玩耍中。
外间的确是明媚的好天气,灿灿阳光铺洒在金色的麦田上,风吹麦浪美轮美奂,嬉戏在其中的孩子更为这副画卷添上勃勃生机。
温歆的视线却随男孩下移,没有看向那副美景,而是看向了他的一双手。
一双属于孩子的、并不大的手,却被粗糙的麻布条一层层紧紧裹住。
因为处在附身的状态,所以温歆能够感受到他强烈的自厌感,厌恶之外还掺杂着困惑。
站定原地一会儿,他忽然低下头,用牙齿去撕咬缚住双手的麻布条。
粗糙又结实的布条磨得他牙龈出血,星星点点落在布条上,但他仿佛不知道疼一般,非要将自己的束缚解开不可。
他终于还是成功了。
麻布条被弃置地面,他颤颤巍巍地将自己的双手举高,迎向太阳张开十指,似乎想要为自己的困惑寻找到一个答案。
温歆同他一道看去,除却双手长久被布条紧缚,手背上的红紫色交错痕迹外,什么也没看出来。
就只是双普通的、伤痕累累的手。
男孩没能得到答案,反而因为正视太阳太久,眼眶酸疼,眨了眨眼就承不住沉重的悲伤,泪水一颗颗砸落地上,很快就融入黄土地,了无痕迹。
这段记忆深刻的片段到这里为终,之后是一长段的寂静,模糊到看不清的画面快速闪现眼前,让温歆眼晕又头昏。
等周遭景象再一次稳定下来,目睹的已经不是站立在田垄边的明媚场景了。
相较之前不太清晰的画面,这一次温歆能辨得清周遭的所有物什——大约是因为记忆的主人对这些太过熟悉,所以即便无关紧要也不曾忘记。
熟悉到连气味都模拟了出来。
温歆觉得现在大概是身处在一户农家的杂物间,季节上则应该是春日雨季。
因为这处杂物间唯一开着的一扇窗,攀入了朵俏生生开着的不知名小黄花,且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霉气。
霉气的来源大概就是她现在坐在身下的一套又旧又脏的床褥。
这里的布置实在杂乱。
存放在杂物间的柴薪和一些木炭都胡乱扔着。
一把短了腿,靠墙搁着的椅子上,木盘里放的食物没有被动过,是看着梆硬的黑馒头。
真实居住在这里的人却没有在意环境的恶劣,或者说已经习惯,就心中荒芜地躺在很潮的褥子上,睁着眼望着腐朽的房梁。
过了会儿,杂物间的门忽然被叩响。
叩了三四次,在来访者以为房间内没有人,准备离开的时候,温歆附身的对象终于站起身。
他步伐拖沓地打开门,神色阴沉眯着眼仰脸看向来拜访的人。
原来不是自己的妹妹或父亲,而是个陌生的女人。
有事?他的声音较上一次温歆听来,更显沙哑难听。
多蒸了些甜糕,想着来送给小芸的,但她和蒋叔好像都不在家,幸好你在。
女人的眼中映出半大少年的模样,惊讶过后就含笑自我介绍道:我从邻村新嫁来隔壁陈家不久,你大概不认识我,但我不是坏人。
她一道说,一道从提着的筐里取了几块甜糕递给他,问道:你是小芸的哥哥或弟弟吗,我都没听她提起过,怎么竟关起门在杂物间里待着。
由温歆来看,这个穿着朴实却干净的女人其实颇为友善。
可少年模样的魔种没有伸手去接甜糕,也不想回答女人的问题,哐的一声就将门关上了。
门板险些砸到女人的脸,他没有管,照旧躺回了褥子上。
然后他听见自己妹妹蒋芸归家的动静,似是与要离开的女人撞上,欢欢喜喜打了声招呼。
大约是听女人问起关于自己的事,蒋芸惊道:你怎么敢去见我哥哥,你接触到他的身体了吗?五娘子,你真是糊涂啊!小芸护着女人离开,周遭重归寂静。
温歆被迫在静默中捱过几个时辰,外头忽然嘈杂了起来,听脚步声是许多人风风火火地闯进院落里。
接着,杂物间的门被一脚踹开。
一个健壮的青年扛着锄头就往里冲,冲少年叫嚷着:蒋彬,你这祸害,你对我家五娘子下咒了是不是!名唤蒋彬的少年慢慢坐起身,冷冷地看着隔壁陈家独子激动得要将锄头往自己脸面上砸,又被他父母及村中其他人拦回去。
杀不得杀不得,你别冲动,不能杀他啊!杀他你也落不得好下场!那就容着这个祸害在咱们村子生活吗!什么怪病不怪病,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就是天生魔种,是害人精!被拦住的青年恢复了少许理智,却仍然不解气,骂道:他克死了自己的亲娘,现在又要害我家五娘子,一日日由着他,回头一村人都被他害死才算完是吧!他越说越恼,联想到那样的未来,甚至动心思当下就不管不顾动手杀死蒋彬算了。
先前已经见过一面的五娘子听到丈夫的叫嚷,被蒋芸搀着快步走进房间里。
她犹疑地向丈夫道:我只是听小芸说他乃是魔种,忧心真会因与他相见生病,想去医师那里看看,你别激动。
蒋彬移目向她,于是温歆也撞上了女人眼中的恐惧,全没有先前的怜爱。
我能不激动吗!你新来我们村,不知晓魔种的可怕,他八岁的时候,摸摸稻谷就能叫长得正好的稻谷枯萎。
再稍大些,看一眼刚出生的兔崽儿,兔崽儿立刻断了气。
现在肯定愈发厉害,你先前咳嗽那几声,一定就是他给你下咒了!青年闹腾着不肯罢休,身边人一齐劝都难劝住。
那你就杀了我。
蒋彬看着这出闹剧,没有半点害怕,完全冷漠地旁观着,甚至抱有看戏的轻松心态。
他的激将很有效,青年愤怒地挣脱其他人,抄起锄头就冲蒋彬砸去。
但到底只是个耕作田间的庄稼汉,没有杀人的勇气,锄头没敢直接砸在蒋彬的头上,手一偏,在他额侧豁开了一个大口子。
鲜血从伤口淌下,压在蒋彬的左眼眼睫,压的他睁不开眼睛。
可疼痛感没有让他悲呼,反而刺激得他哈哈大笑,将包括行凶者在内的一众围观者都吓唬住了。
蒋彬没在意他们的表现,用仍然睁着的右眼瞧向自己的妹妹,无声地以口型一字字道:你算计我。
他咧开嘴角摇头,意指他们的邻居没胆子杀他,蒋芸找错了人。
蒋芸面色难看地瞪着他,却发现见血的邻居果然已经怂下来放狠话,说什么顾念蒋叔艰难、小芸不容易,放过蒋彬,但没有下次云云。
终于也只得认了这次仍不会有人杀自己身为魔种的孪生兄长。
邻居青年觉得面子上过得去了,就带着自己媳妇离开了。
村里人见不再有热闹看,也都各自散去。
等只剩下妹妹一个与自己独处,蒋彬才笑眯眯地道:想要我死了,你就不用是村里人口中魔种的妹妹了是吧。
他猜得出今天发生的所有都是亲生妹妹安排试图杀死自己的,心情其实不像表现出的那么不在乎。
既觉得妹妹煞费苦心不得偿,可怜可爱,又觉得妹妹装模作样害自己,可憎可恨。
被迫附身在他身上,与他感同身受的温歆觉得他像是一个沉溺于窒息感的人,故意伸了脖子由妹妹套绳索,既痛苦又愉悦。
这种陌生的感情让温歆很不适应,一再整理心情,才勉强重归旁观者的冷静。
立在门边上的蒋芸被刺中心事,散去脸上故意装出的可怜神情,脸色阴寒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独对着蒋彬一个,她也不再故作姿态,毫无悔改之意地默认蒋彬的话,咬牙切齿道:你是怪物,我不需要一个怪物当哥哥。
蒋彬活着一日,村里人就是怜悯又忌惮她的。
怜悯他家中做孽事才多出个魔种儿子,她这个同为女儿的得与魔种朝夕相处。
忌惮一旦与她亲近了,就会连带沾上她哥哥的灾祸诅咒,落得凄惨的下场。
因此蒋芸是最渴盼有谁能杀死蒋彬的那个人——她明明不是怪物,凭什么要因为一个怪物哥哥而遭另类对待。
你不想要,那又能怎么办呢。
蒋彬装模作样地叹息道:谁让你就和一个怪物托身在同一个母亲肚子里,与怪物同日出生呢。
少女呛声不过,又拿他没有办法,手攥成拳,娇小的身子颤抖个不停,转身出去,狠狠将门摔上。
没了能说话的人,蒋彬摇摇头,重新坐回床褥上。
因为魔种较凡人强很多的体质缘故,他额头上豁开的大口子已经止了血。
除却痛感外隐隐有些麻痒感,大约是在自我愈合了。
蒋彬对受伤习以为常,随意将糊在眼睫上的血污一抹,恢复左眼视物的能力,但看东西仍然是蒙了层血般。
想了想,他摊开沾了自己血的手掌,黑色的雾气点点凝聚在掌心,验证自己现在到底强到什么地步了。
浓郁的魔气聚汇,窗台上攀着的小黄花受到感染,快速失去生机,收缩原本舒展开的花瓣,片刻就枯萎成灰。
原来他已经能主动选择祸害的对象了。
蒋彬忍不住笑道:他说得没错,我是愈发厉害了,指不定真就能想让谁死让谁死了。
略一停顿,又歪头自语道:我先前没想让那个女人死... ...想了还是没想呢,他们都觉得我想人死,我是不是就该让人死给他们看,实现他们的愿望啊。
他陷在充斥恶意的思维里,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
温歆被迫与他共通情感,因悖逆自己的想法而几乎陷入混乱,勉强维持住清醒,仔细分辨到底哪种情感是真正属于她的。
所幸这段记忆就到此终结,温歆终于得到能安静思考的机会,可以缓一缓了。
沉浸在他人的情绪中不是什么好体验。
那些不属于她的感情沉沉堆积在她的心上,一时难以忘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她发现自己也在真心实意的难过。
为魔种幼年时渴盼出门看看,遭到否决时落下的那几滴眼泪难过。
她曾经听二师姐讲起过相关魔种的事情,知晓魔种乃是天生的。
那时的温歆就思量过,在魔种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明明没有做过恶事,却被当作祸害对待,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
可真的亲眼目睹、亲身感受他们的经历,感触上深刻很多。
就算清楚他们之后作恶多端,是死有余辜,可她实在不觉得应该苛责一个无有害人心、单纯只是想要过正常人生活的孩子。
虽然她也能够理解普通人见魔种能够枯萎稻谷、看杀兔子,不可避免地会对魔种异类生出恐惧心,但她仍然希望两者间的矛盾是有解法的。
即便此刻的她还并不得知解法是什么。
来不及彻底分辨魔种的心情与自己的心情,留给她自主思考的时间就已经到了,这一回温歆所见的场景再不是寻常生活的景象。
仍是先前那间破旧的杂物间,外间却有难闻的烟熏火烧味涌入,血腥味和肉质被焚烧的气味掺杂其中,令人作呕。
作为魔种的蒋彬在屋里待着,外间的地狱景象自然不是他的手笔。
但他也没有丝毫要去拯救他人的想法,就冷冷望着远处村人被强盗追逐残杀,还嫌弃痛呼声、求救声太过刺耳。
强盗们很快发现了看着破落的蒋家宅院,桀桀笑着闯入院内,从卧室里揪出了躲藏着的蒋家父亲和蒋芸。
少女娇妍的容颜和楚楚的气质可以博得村人的好感,但落在强盗眼中,就只有被摧残的价值了。
见他们要劫走蒋芸,一直告饶的蒋父试图阻拦,被强盗一马刀斩下,当场毙了命。
再没有能帮助自己的人,蒋芸在极度绝望中,眼光乱飘,忽然瞥见自家杂物间。
敞着的窗里,一双浅灰色的眸子幽幽迎上她的目光。
愤恨与恼怒竟在霎时间胜过绝望,蒋芸毫不犹豫地向杂物间方向伸出手去,求救道:哥哥,救救我!当然不是真的求救,她怎么可能信赖一个自己憎恨许多年的怪物。
熟知妹妹性格的蒋彬心中好笑,清楚她是故意让强盗们发现自己,干脆起身推门走了出来,合她的意。
强盗根本看不上穿着粗布麻衣,骨瘦嶙峋的蒋彬,说笑着就要给他一刀。
蒋彬没躲,他动了杀心,魔气凝聚只在瞬间。
所以强盗的马刀停在半空,笑容凝滞住,沾了血的马刀脱手落地,人也嘭的一声倒在地上。
死了。
温歆的魂灵不稳定了。
即便她觉得这些烧杀抢掠的强盗该死,也无法认同蒋彬杀人后的狂喜。
感同身受被她强烈排斥,情感与理智无法调和,就会陷入走火入魔的险境。
而且她现在处在毫无防护的魂灵状态,一旦入魔,即使之后能驱散魔念,魂灵所受的伤害也是永久性、不可治愈的。
之前魔种逼她进入那些自己屠杀他人的记忆中,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如果不是温歆幸运地寻到幼年时杀戮欲还不重的记忆中来,早早就要崩溃了。
拖延到现在,终于也无法拖延了。
她心神矛盾,魂灵几乎要被撕裂,痛苦地蜷缩起。
原本就弥漫在神识空间的魔气,也在片刻后汹涌着想要乘虚而入,彻底毁坏温歆的魂灵。
危急时刻,有一把外观不祥的墨色巨斧破开魔气迷障,将它们裹挟斧身尽数吞噬。
一往无前的攻势在将要接触到温歆月白色的魂灵时止住,轻柔落下,化作一件黑纱衣覆住她颤颤的魂灵。
暂时隔绝开蒋彬记忆对她造成的影响,助温歆恢复了些理智。
眼前蒋彬屠戮的场景已经过去,地上全是强盗的尸体。
蒋彬踩过血泊走向被气急败坏的强盗划破喉咙,眼看已经没多少生气的妹妹。
虽然这一幕还是让温歆看着不适,但是不必与他感同身受,完全旁观着,影响倒不那么深了。
她一边费力地调息着,一边看着面前关系恶劣的兄妹俩,旁观了件难以置信的事情。
记忆走至尾声,披在温歆身上的纱衣凝成一段绳索,似要引导她去一个方向,可末端不知到底通往何处,看着不很靠谱。
温歆没有完全从痛苦的余韵中脱离,思考能力还没恢复,但她从绳索上感觉到了程烨的气息。
因为信任他,所以双手合握住了绳索。
顺着引导,走出了充满恶意的神识空间。
*程烨从前不曾仔细钻研过神识一类。
因为对于魔种来说,针对心神的攻击是最无用的,互相都是一生浸润魔气中,饱经杀戮的魔,该疯的早疯了。
就算心神被攻击,也不过疯的更彻底些,于战斗力影响不大。
一力降十会,程烨宁愿提升自己的武力,将魔种与修仙者都打服了。
可是那时的他也未料到他会有一位善良娇柔的心上人。
且明明自恃实力,已经将她护在自己的看护下,竟还会因着不了解的攻击手段没有足够防护,以致小姑娘魂灵离体,去往魔种的神识世界。
程烨愤怒又自责,更多的却是对温歆的担忧。
他上一世被蒋彬追杀许多年,亲手结果了他的性命,对这个同类颇为了解。
即使在众多仇视修仙者、仇视凡人的魔种中横向对比,蒋彬手上的人命债也远胜他人。
特别是他还有虐杀欲,喜好炼制活人当充实战力的傀儡,手段极其残忍。
这些杀戮的记忆要是被他强行灌输给温歆,柔善的小姑娘必然接受不了——必须立刻将温歆从他的神识世界里带出来。
可就算程烨轻易将蒋彬控制住,以他的性命胁迫他放人,依然没能成功。
蒋彬是魔种,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性命垂危,他那只独眼里也洋溢着属于胜利者的残忍喜悦。
因被程烨击伤内脏,他咳出口夹杂少许内脏碎肉的血液,却毫不在意地含着满口鲜血,笑道:程烨,你是有本事杀我,可你为自己找了个弱点,敢无所顾忌地杀了我吗?近距离接触,他才明白程烨的实力是远超他想象的强。
在想要救人,刻意手下留情的情况下,仅仅一招就叫他毫无反抗能力的陷入濒死,显然是他不可能战胜的对手。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不畏惧死亡,程烨却恐惧杀了他的后果。
自己先下手控制住那个与他同行的修仙者真是明智。
蒋彬看着程烨阴郁的面色,哈哈大笑。
一旦作为识海主人的自己死去,识海没了出路,魂灵被困在其中的温歆就真的无法回归了。
他觑着程烨恼恨得想要将自己碎尸万段,却自控着攥实拳头没有杀他,觉得可笑极了。
明明是魔种,却与立场完全对立的修仙者为友,还不是为了利用,而是真心在乎,甚至因为顾忌她的安危不敢动手,简直难以理喻。
要我说,越是强越是该什么都不在乎,若我有你的实力,我就去将这世道给掀了。
挟持了温歆在识海里为质,蒋彬有恃无恐,还反过来劝程烨道:天生的祸害不就该完成上天给予的使命吗?不闹个天翻地覆,就辜负曾经遭受的那些特殊对待了。
程烨,我不信你从来不曾被凡人、修仙者仇视恶待。
程烨懒于理睬这番试图洗脑他的话语。
在他漫长生命的前数百年里,是不曾有过欢愉时光,魔种身份一经揭露,无论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面对的都不会是善意。
区别仅在于他的实力是否强悍到令人不敢直白表达出仇恨与厌恶。
所以上一世的他炼成魔功后,毫不在意地现身在众多修仙者面前,与他们战斗取乐。
肆意为祸如果能获得快意,他不介意将这个无趣的世界毁了。
可现在的他有了在乎的人。
嫌与温歆相处的短短十年时光不够,他宁可用已经大成的魔功赌一次逆推时间,就为了与她能走向美好的结局,怎么可能由着眼前的魔种阻碍自己。
程烨按捺住各种负面情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转过各种想法,试图计算出法子将温歆救回来。
毕竟多让她在蒋彬的神识世界里待一刻,危险就深一分。
终于,他坚定了眼神,探出手,向蒋彬的识海源源不断输入自己的魔气,试图借由自己的力量寻觅到沉沦在庞大识海中的小姑娘魂灵。
这举动如大海捞针一般。
尤其识海的主人还可以干扰他,不许他找到。
蒋彬的身体被控制得无法动弹,却还能一道分神阻拦着,一道借机吞噬充盈在自己识海的精纯魔气。
虽然来不及仔细将程烨的魔气吸收转化成自己的,但是本来因重伤而颓靡的神情好转不少。
他看程烨的眼神更怪异,以为他是不管不顾散功给自己,嘲道:怎么,想让我吞噬完你的魔气,你好和那妮子殉情?那我倒可以看在同是魔种的份上,将你俩制成一对人傀放着,全了你心意。
程烨听不得他对怀中小姑娘的冒犯,睥睨他一眼,墨瞳冷寒如视卑贱无知竟敢冒犯自己的蝼蚁:你且试试。
修成魔功后,他的魔气就近乎无限,根本不会被吞噬完。
反而是蒋彬识海可容纳的魔气有上限,不久识海就会被属于程烨的魔气填满。
海底捞针是难,可如果蒋彬的识海完全充斥他的魔气,届时由他成为整片识海的主人,在其中找到温歆就不再是痴人说梦。
当蒋彬吞噬过多不属自己的魔气,神识叫嚣着越来越剧烈的胀疼感时,他终于后知后觉程烨想要做什么。
疯了。
他下意识判断程烨的精神状态——只听说过毁灭他人识海的,还从未听说过强占他人识海的。
蒋彬专研究心神魂灵一块儿,精于此道,清楚想要识海易主,必须完全取代自己这个原本的主人。
可自己既然活着,又怎么可能由着他取代自己呢?明明是理论上无法成功的事情,不了解难度的程烨却意志笃定地执行着这个不可能的计划。
他从容不迫地匀速输入魔气,不至于直接撑炸自己的识海,又渐渐接管成为识海的主人,仿佛一身魔气真的没有耗尽的时候。
蒋彬的身体被控制着无法动弹,无法动作拦住他的疯狂举动,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着识海未被程烨的魔气填满,把他的魔气吞化为己用。
可即便不花时间仔细消化,仅是囫囵吞噬,他吞噬的速度也赶不上程烨输入的速度。
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不肯让程烨轻易得偿所愿,抵抗不了程烨,干脆沉下心,纠结自己所剩不多的力量去针对温歆。
到底是自己的神识空间,他很快就发现温歆是进入了哪一个记忆片段。
不像其他记忆只盛着杀戮的狂喜,那段记忆里的他还年幼,对身边人还抱有期待。
像个傻瓜,所以会觉得难过。
蒋彬不愿回想起这一段,但踟躇仅仅一霎,转瞬就念起现在是要毁灭温歆的魂灵。
无法在实力上胜过程烨,也得多予他些挫败感,算是对他方才几乎杀死自己的回报。
裹挟着魔气进入记忆中,他发现了魂灵痛苦蜷缩起的温歆,意识到她大约才接受到杀戮的疯狂感,仍然能够尝试挣扎,立刻就要以魔气加速她魂灵毁灭的进程。
可惜的是程烨已成为他识海的半个主人,不过比他晚少许寻到温歆,魔气直接凝化成巨斧斩下,击破他的企图。
蒋彬受他一击,本就所剩不多的魔气溃散,人也受重创,意识被强逼出自己的识海,留下程烨作为主导者。
然而程烨可以将蒋彬重创驱赶,却无法直接将温歆带出来,如同不能自井中捞月一般。
他只能遮挡风吹,避免月影被吹皱破碎,试图引导月白色的魂灵找到离开的道路。
井中月孤寂清冷,任谁来都不会被捞起,可清醒过来的小姑娘不一样。
她牵起绳索,走向他指引的方向——如同水中月认出捞月的对象,于是主动奔赴他而来。
*温歆总算回归自己的身体里,疲倦感就层层叠叠压在了神经上,催促着她安神休息。
鼻间嗅着冷香也令她心安,情感上更想什么都不顾地倚靠在这令她心安的胸膛,任思维沉陷入梦乡,好好睡上一觉了。
但相较先前心神几乎要被切割成两份的痛苦来讲,当下的疲倦感并不算什么。
理智上担心自己再不醒来,会让程烨误会她仍然没能从先前突兀的攻击中脱身,温歆就抛开了安眠一场的念头,试图睁开眼。
小姑娘努力苏醒,长且翘的睫羽颤动着,仿佛小鼓槌敲在程烨的心脏上。
他不确信自己是否真的将她安然无恙从魔种的神识空间里带了回来。
直到漾着水光的琥珀色眸子里倒映出自己面上的焦急与担忧,秀丽的眉眼浅浅弯成新月,向他莞尔舒颜,程烨总算散去笼罩心上的阴霾。
抱歉。
不需要再保持冷静去思考如何救她,程烨难以克制住激动的感情。
后怕一阵阵涌上心头,月白色的脆弱魂灵差点因为自己的过失遭到摧残,程烨忍不住展臂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涩声道:是我大意了,没能保护好你,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温歆原是想要告诉他自己无事的,被他激动地抱住,话便压在舌底。
只是朋友间,拥抱也太亲密了,小姑娘悄悄地想。
就算知道他是因为情绪太激动才会抱住自己,她到底还是熏红了脸。
但听清程烨的言语内容后,温歆就轻轻叹了声气,温柔地开口劝慰道: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没想到寻人追踪用的阵法会反被利用,怎么能怪你呢。
如果不是你方才救我,我才是真的要陷落在魔种的记忆里走火入魔了,应当是我感谢你才对,你不需要道歉。
哈,当然怪他,任何事都可以怪罪在魔种身上。
装作神识受损,昏迷过去的蒋彬听不下去两人叙情,忽然插话。
魔种与修仙者之间这种平和的氛围实在令他心厌,仿佛自己唯一有价值的、对这个世界的憎恨都被否认了一样。
看清程烨脸上的惊怒,温歆脸上的茫然,他心中快意,在程烨动手让他闭嘴前说出了关键的一句:小妹妹,你不会不知道你身边的那个人是魔种吧?作者有话说:大长章w感谢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