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穴外, 蒋彬为防范入口被发现所布置的幻景早在两人进入山穴前,就被擅长阵法的温歆破除了。
温歆留下程烨料理后事,出了山穴, 将洞外的一块巨石收拾干净,面对着入口方向, 安安静静地抱膝坐下,等待程烨出来。
正值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天气回暖,沉睡一冬的小溪缓缓淌着, 水声潺潺引来几只小动物在溪水旁饮水。
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如果不说, 任谁都想不到在这样美丽的山水间,会潜藏着个杀戮无休的魔种。
但——蒋彬特意选定这样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作为隐蔽的容身之所, 是因为之前只能在逼仄肮脏的杂物间生活吗?温歆的脑中再一次浮现出先前在蒋彬识海中所见的破败居所, 心情沉沉坠下。
趁着程烨还没有出来,她垂头将前额贴至自己膝盖,合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春日微凉的清新空气灌入肺中, 让她混沌的头脑好受了不少。
亲历过魔种的遭遇, 连心情都被迫与魔种同调,并不是魂灵回归身体, 就全不再受影响了。
虽然不至于像走火入魔一般彻底陷入混乱,但是也会因为拥有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先前与程烨对面, 她不好表现出来令程烨忧心。
捱到现在独处时,温歆才沉下心, 仔细分辨起哪些才是自己的心情。
其实倒也不是没有更简单的解决办法。
三师兄赠予的翡翠铃还悬系在腰间, 她只需摇一摇它, 翡翠铃的清心功效就算对症下药, 能够帮助她把在蒋彬识海中经历的一切都淡忘。
可是遗忘有什么用呢。
得知程烨是魔种后,她就不想如从前一样对魔种的事情都置身事外了。
温歆其实对于程烨颇为内疚——明明是自己腆颜与程烨结缘交友,主动提出护送他往皇城去,结果因为程烨行事妥帖,一路上都理所当然地依靠他。
自己多番受他帮助,实际作为朋友,甚至都不曾了解他的过去,被他隐瞒魔种身份到现在,也不是不能理解。
然而即便温歆想要了解程烨的往事,她目前所知关于魔种的事情全都是由敌视魔种的二师姐告知的。
之前她会认可二师姐说的话,可现在又觉得师姐对魔种的说辞不尽然。
至少应在程烨身上就不全是对的,就连真是凶恶之徒的蒋彬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怪物。
师姐说魔种随年岁增长会显露凶性,可在温歆看来,与其说魔种是因为长大才变得异常,不如说是周围人对魔种的恶意长年累月积攒,终于累计到他们承受不住的地步,压垮了他们的精神。
不再像小时候对一切还抱有希望,干脆自暴自弃,真正成为他人口里的怪物。
好歹算是为之前所受的苦难,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温歆思绪稍顿,意识到这份想法并不是她自己产生的,而是之前蒋彬强硬共享给她知道的。
她将为自己寻理由为恶的可怕想法摈弃出脑海,平复下心情,却又实在为产生这种想法的蒋彬感到难过。
不能接受他要为恶的想法,却能理解这种想法产生的缘由。
小姑娘蜷抱着自己的膝盖,心情很复杂。
她辨不清魔种到底是因为注定成为祸害才被恶劣对待,还是因为被恶劣对待才走上注定的道路。
要想真切获知相关魔种的事情,还是询问程烨比较容易——但如果程烨的过往皆是不美好,自己问起岂不是揭他的伤疤了?程烨轻松料理完同类的性命,走出山穴,一眼就看见抱膝坐在巨石上稍显颓唐的小姑娘,原本洋溢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他迎上前来,打量着她的神色,关切道。
相比刚出山穴的时候,温歆已经恢复头脑清明,身体好受不少,所以轻轻摇头,让程烨不用担心。
观她双颊虽然仍是雪白,但神色不像是故意逞强,应当在缓缓恢复,程烨就顺从她的意思没有再探询她的身体状况。
他撞入她盛着犹疑的眼瞳中,稍一沉吟,就大约想明白了她是在纠结什么,不在意地抬起唇角,问道:歆歆想知道关于我的故事吗?你不需要勉强自己想起来。
温歆内心还是侧重于照顾程烨的感受,被他看破心思,急急道:我不希望你伤心。
时隔太远,连记忆都只剩下个轮廓,哪里还会令我伤心。
程烨掀起衣摆,坐到了她身边。
他的计划里本来没有向她讲述过往经历的事,因为比起小姑娘的怜悯,还是信任离爱更近,更值得争取。
不过如果温歆想知道,当个故事讲给她听也不是不行。
家里新生儿若是面带魔纹的魔种,就注定他会失去父爱母爱一切关爱。
程烨语气淡淡地拿所有人的共识给自己的话开了个头,甚至还没将自己的经历代入进去,就见温歆轻轻捏住自己的衣袖,露出不忍的神色。
他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感动,解释道:其实也怪不得谁,歆歆应当知道修仙者使用的灵气属于生的力量,拥有灵根的修仙者可以借用灵气无中生有。
魔气与灵气相对,属于死的力量,人皆畏死,恐惧身负魔气的魔种是情理中事。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即便一开始能够勉强接受孩子是魔种的事实,也不太能坚持将魔种养大。
在我大约四五岁的时候,家里又出生个妹妹,我作为可能伤害妹妹的异类就被遗弃了。
幼年时与家人度过的时间太短,又是距今数百年前的事情,就算程烨尽力回想,也只能回想起自己被遗弃的缘由。
以及他曾称母亲的纤弱女人一双朦胧望向自己的泪眼。
他甚至记不清家人的长相,手上也没有丝毫相关他们的东西,唯一得自家人的纪念品就是名字。
可惜烨原本是光辉灿烂的寓意,寄托了长辈的殷殷指望,落在他这个魔种身上,倒令一整个家都灰暗下去。
外人都猜忌程家是否行龌龊事才遭报应,家庭因流言蜚语摇摇欲坠,直到不是魔种的妹妹出生,一切才有所好转。
却也忧程烨害死妹妹,不能再留着他在家里了。
不过程烨其实不记恨与他有血缘牵绊,最终选择放弃他的家人。
他从前其实疑惑过——怎么明知父亲要将他遗弃在深谷幽林中,却并没有太多难过,在父亲背身离去时,他就同时间去往相反的方向,甚至没有回望一眼。
后来才明白过来,或许是因为他心知肚明迟早会有被放弃的一天。
从来没渴望过家人的爱,所以不在意。
只有期待得到的东西,才会难以忍受失去。
就像现在,就算只是讲些能博温歆同情的故事,他也怀着患得患失的心情,一道观察着温歆的神色,一道仔细盘算着自己的说辞,生怕引起她的恶感。
你一个人在那种地方,只有四五岁... ...温歆无法不动容,咬住下唇,秀气的眉头紧蹙,完全想象不出一个孩子该如何在荒无人烟的深谷活下来的她四五岁的时候,还不如何知事。
那时娘亲尚未逝去,她整天就痴缠着娘亲与小姨撒娇,享受着亲人的疼宠,稍一磕着碰着就会哭闹着要娘亲哄,根本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
丢她一个人玩一会儿,她都会觉得寂寞,更别说要独自生活了:那是多艰难的事情啊。
歆歆。
程烨叹了声气,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轻轻将她的昵称咀嚼在口中都能嚼出些甜味。
他宽慰她道:我能简单操控魔气,可以采食些野果,捕杀些小动物果腹,且魔种的生命力较凡人强,活下来还是简单的。
只是免不了受伤。
魔种伤口愈合速度比凡人快很多,甚至都不需要上药,但感受到的疼痛不会少半分。
之所以程烨现在对疼痛习以为常,就是因为他幼年时期受伤得多了,渐渐连神经都不再对疼痛敏感。
只是这件事就没有必要告诉温歆知道,再惹已经雾凝双眼的小姑娘难过了。
程烨略过幼年时的艰难经历求生,道:等我差不多到十岁,就离开山谷了。
他处在无家可归的状态,离开山谷也没有确定的目的地,不过去往陌生的地方生活,也不是全没有好处。
无人知道他是魔种,只要脸上的魔纹不显露出来,就可以度过一阵安宁日子。
凭着极高的天资,他花了些时间就将之前漏下未学的生活常识都补齐了。
一旦身份暴露,我就如候鸟般开始迁徙,走到哪儿算哪儿,偶尔有些拦路虎、绊脚石,都被我解决了。
暴露魔种的身份,又没有家人的袒护,当然不是离开就能被轻松放过的。
他的双手开始沾上鲜血,普通人、修仙者或是魔种,属于谁的都有。
试图打败关押他的都落败,试图杀死吞噬他的都丧命。
那时候的程烨其实不算很强。
可拼着股不肯丧失自由的狠劲和在战斗上的天赋,虽然几度游走在生死线上,但是最终安然活下来的胜利者都是他——是一段他曾经颇引以为傲的经历。
然而柔善的小姑娘显然不会喜欢听这种造成他人受伤、夺取他人性命的争斗,所以程烨只含糊提了一句。
温歆听明白他的言下潜藏着的杀戮,收拢手掌摁压在自己的心口,略作犹豫后还是问道:有你至今想来会后悔杀死的人吗?没有。
程烨没犹豫地给出答案。
就算现在想来,他也丝毫不觉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有什么错,已经到生死之境了,胜者生败者死就是最残酷公平的法则。
温歆虽然不能认可这种想法,但是也不会觉得程烨就是错的。
既然程烨不觉得有后悔,她便轻轻颔首继续听了下去。
后来我到了皇城,认识了位对我影响很深的人。
程烨说到这里,补充道:之前我说要去皇城找的朋友就是他。
作者有话说:明天上夹子,更新会晚一些,感谢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