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月疏的神态轻描淡写, 仿佛说的不是太子的生死,而是今日的天气。
且他虽然言辞内容是舍不得未来的贤君殒命,但是目中惋惜之情浅淡, 显然说明些微的心怜并不足以影响他为达成夙愿而不择手段。
然而他说话总是真假参半,温歆不知他是否为了戏弄自己才扯出旁人生死大事来讲, 犹豫着没有立刻应声。
却是华月疏瞥见温歆欲言又止的神情,目中无半分喜意地笑着警告道:既是夙愿,你就应当知道说什么都不可能说服我,所以就不要逼我翻脸都闹得难堪了。
他语落, 不等温歆回应就自站起身, 素白的手一掸衣摆,缓步回去自己的居所。
之后华月疏再来, 都不曾提起相关夙愿、生死一类的话题。
却是表现出教书先生的风范, 一连几日由浅至深地教导温歆,答疑解惑毫无保留。
他并非心态发生变化,只是教导温歆是他应诺下程烨的差事, 算算时间那小子差不多就要回来了, 总得拿出认真些的态度。
做个样子也是得做的。
毕竟现今他要达成夙愿,就得央程烨完成计划。
温歆不知他忽然的热切只是为了应付将回的程烨, 因而受他的殷殷教导,渐积攒下信任。
在几个困扰她很久的瓶颈问题都得以突破后,她真心实意地感谢他。
经考虑后, 温歆取出了师父赠予的羊皮卷轴,道:这是我师父赠予我的阵法, 只不过我学习的不够, 不解真意, 你能帮我看看吗?卷轴上交缠在一起的复杂图纹无法一眼看破, 难得勾起了华月疏的兴趣。
他的指腹描摹过纹理,又低头曲指算了片刻,细细思考过一番,终于道:无怪你学不会这个,构成这个图纹的十七种纹理中,到现在还没有失传的只有五种。
温歆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美目睁大,颇为惊喜地问道:难道卷轴上的图纹你都认识?否则怎么可能清楚地说出十七这个数字。
当然。
华月疏理所当然道。
他直接挥笔将十七种纹理各自拓印在不同的纸张上,看了看,将目前仍被使用的五种阵法图纹挑了出来,问道:这五种你都认识吗?温歆一一看过,放下其中四张,只留了一张在手上,出示给他看,不太好意思地道:另四种我都已经看书学过了,但这一种没有在书上见过,所以不认识。
华月疏接过,发现的确是个冷僻到差不多被荒废的图纹。
温歆能获得的寻常阵法书上没有这一种在情理之中。
不过——程烨抬眸觑了眼因可以收获新知识而欢喜不已的小姑娘——那四种图纹里,除去组阵的那种基础图纹外,剩下三种也是艰涩难懂的复杂图纹。
寻常修习阵法的修仙者只把阵法当作辅助对敌的手段,能达到温歆这种程度,要求的远不止是修习阵法的天赋,更得是勤奋。
阵法本来就是个博览书籍不够就不能学精的学科,温歆小小年纪,竟能耐下心把书籍吃透,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不过他作老师的,碰见一点就透、举一反三还勤奋好学的好学生,到底是件高兴的事情。
因此心中欣喜的华月疏就摆正认真的心态,如同从前寄希望在程烨身上,仔细分析魔功一般,将阵法拆解得极透彻,一点点教给温歆知道。
程烨回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两人隔着张木桌相视的场景。
虽然听讲话内容是在课程问答没错,可他们相处的气氛实在太和谐,倒像是在窃窃私语。
而且单看外表,两人的年龄不像师生,倒像是互相对作业的友爱同学,令这一趟颇为艰辛的程烨忍不住心中吃味。
他浸在醋海里,可他推门进来的动静,沉浸在课程中的两人竟似都没有发觉,自然也就无人劝慰他。
——背对着他的温歆应当是真的没有发觉,华月疏则不可能没发觉,多半是故作姿态气他。
程烨明知他的心思仍觉得生气。
然而他又不忍心打断小姑娘兴致勃勃地学习,只得按捺着心中恼意,立在门边等待。
期间华月疏戏谑的目光几次扫过他,程烨都只能摆出冷脸,装作不在意的模样。
这堂课讲的很久。
十三种温歆不懂的图纹,华月疏本来是每日讲一种给温歆听,让她能有一个消化的时间。
但是今天程烨回来了,他就干脆将剩下的两种一起讲了。
拖的课程时间越长,就能引程烨越气,他就越开心。
等华月疏终于将最后一种图纹讲明白,温歆再思及羊皮卷轴上阵法的全样,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她把自己仔细记好的笔记翻了翻,温故过一遍,问道:失传的十二种图纹都是用来御敌的,那不是应当很常用吗,怎么会失传呢?是御敌不错,但是针对抵御的那种敌人已经不复存在,所以就无用了。
华月疏又偷偷觑了眼程烨,见他面色阴沉如水,愈发开怀,就干脆将其中故事也讲给温歆听。
千年前可不如现在人人有安居之日,那时虽然没有魔种,但是时常会有全无理智的狂暴魔物出现。
魔物全无理智,出现的地点也不确定。
一旦出现,甚至都来不及报信给修仙者知道,整座城镇就会被毁灭。
修仙门派在外设立据点,最初其实就是为了更容易获知魔物出现的消息,好赶去支援消灭魔物。
他见温歆张张口似乎有什么问题想问,就停下来,道: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
温歆犹豫地问道:那个……魔物和魔种都称为魔,是有什么共通之处吗?的确有,二者的力量之源都是魔气。
华月疏将不同处也一并道出:只不过魔物可以是禽鸟走兽、顽石草植,而魔种只有可能是人,且魔物完全无法沟通只知杀戮,魔种虽然也不乏手上血债累累的,但到底是人,若还剩下些理智,就还有交流的余地。
他回忆起如今已经不复存的魔物,神色渐转冷:魔物比魔种可怕得多,几乎可以说是灾害。
我皇姐初登基那年,魔物泛滥,皇城也出现一条通天巨蟒,闹得人心惶惶。
我皇姐每天忙的焦头烂额,竟有人搅局以讹传讹,批我皇姐以女子之身登基,触怒上天,才以魔物作为天灾之祸示警。
原本只是以叙述的口吻回忆,可说到有人试图逼自己皇姐退位,他就忍不住拍案而起。
怒道:我皇姐博古通今、明辨是非、智勇双全,我父皇将皇位予她,一起子小人寻不到别的错处可说,就拿魔物作筏子攻讦她的性别,真是无耻之尤!温歆错愕地瞧着他怒发冲冠的模样。
她来到皇城后首次看见华月疏失态,没想到失态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千年前的旧事。
后来借修仙者的力量解决了那条通天巨蟒,但是皇城中仍然有小人喋喋不休说我皇姐不退位,皇城就有可能再闹出魔物之患。
华月疏嗤之以鼻道:无非是想要把所有灾祸出现的原因都栽赃给我皇姐,还装作理中客,真令人恶心。
你觉得他们恶心,结果不还是按照他们的那番栽赃道理,怒而选择为你皇姐牺牲。
程烨终于忍不住插言打断华月疏没完没了的故事:歆歆,别听他继续说了,他一说起他皇姐,能说三天三夜不停。
程烨,你回来了!温歆惊喜不已,连跑带跳地行至程烨身边:快让我看看你怎么样了,在囚魔森可有受伤?她依然记得华月疏那番用来吓她的耸听危言,就怕程烨故意逞强不告诉自己他的伤。
所以一来到程烨面前,她就自己动手卷起他的袖子,假作很强势,道:不准躲,让我看看你身上是不是哪里多出伤痕来了。
程烨这回倒是真受了伤。
他在囚魔森里撞见明庭烟,对方一发现他就立刻赤红双眼,不依不饶地攻上来。
好歹是温歆的师姐,自己带她重生一遭不是为了跟她打斗的,要是一不小心将人弄死,温歆不知该如何伤心。
顾忌着小姑娘可能产生的悲痛情绪,程烨完全没有还手,只是闪躲着,看能不能抓住机会抽身离开。
然后由于过于心不在焉,他一时不防,腹侧就被明庭烟的凌霄剑捅了一剑。
明庭烟的本事见长,凭借上一世在囚魔森历练的经历,竟然能够将自身修炼的灵气加上囚魔森的魔气混合,修炼成独她一人能用的力量。
被这种独特力量所伤,程烨愈合起来竟不是很容易,花了足足有三天。
要知道,对于如今的程烨来说,即便砍掉胳膊,断肢再生也只需要三刻。
更麻烦的是明庭烟竟然还能追踪自己力量的痕迹。
好不容易他脱身不再与她纠缠,使计出现别的地方,可不久,明庭烟就依靠追踪能力,又找到了他。
程烨之所以耽误这么久才回来,就是因为明庭烟一直不死心地想要找到他、杀死他。
杀又不能杀,甩又甩不掉。
最后他实在不堪其扰,将明庭烟打得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纠缠自己的能力,这才终于得到些清净时光。
程烨实在是被她逼烦了,甚至没有给昏迷的明庭烟设下任何保护,马不停蹄去寻找那些珍稀材料,终于得以达成目的返程归来。
至于陷入昏迷的明庭烟会不会被囚魔森外围那些全无理智的魔种撕成碎片,那就不在程烨的考虑范围内了。
凌霄剑圣应不至于全无自保手段,如果真没有也与他无干。
——反正温歆的仇人不能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