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族长独子, 却被家族遣出,孤独地守护玄关阵法,玄黓一直不曾心怨。
反正他对自己的生活要求不高, 避开与族人相处,不必社交反而自在些。
自建起竹庐, 每日服食自己炼制的辟谷丹,烹煮些自己种植的茶叶,日子倒也过的安逸。
毕竟外间隐蔽玄关的阵法不是寻常人能破解的,他这个守护者根本没见过敌人。
居住竹庐十余年, 玄黓没什么娱乐活动, 一天的多数时候就望着竹庐外的白玉神像出神。
神像塑造的应是位典籍中的神女,只是不知到底哪一位。
他博览群书, 可惜未能找到出处, 判断不是位留名在册的神女——却仍觉得这巨大白玉能雕出她的模样,也算不枉费如羊脂般的精贵材质。
神女以纤柔双手所托的就是由珍惜材料炼制出的阵法能源核心,是玄黓向族长保证一定会守护好的东西。
其实不必命令, 即便没有那枚绝不能受损的能源核心, 玄黓自己也想要守护好白玉神像。
说不清缘由,有可能是雕刻的神女栩栩如生触动了他的心弦, 也有可能神像是这十余年间他唯一的陪伴,已经生出感情。
玄黓没有细想过。
但是在温歆使出的化外境剑气击向神像时,他毫不犹豫地以最快速度奔去, 试图保护它。
一时间也说不清他是更不希望能源核心被破坏,还是更不希望白玉神像被破坏。
然而鸿羽宗化外境掌门的本命剑气, 凭他的实力怎么可能完全挡下呢。
第一道剑气击毁了神像兼有保护和隐蔽功效的屏障, 这第二道就算玄黓以身相扛, 在将他击得重伤后, 也依然有余波击向神像。
白玉的材质并不坚实,阵法核心被击成齑粉的同时,神像自手部开始,逐渐出现裂缝。
玄黓瞠目望着正不断瓦解的神像,眼神一片空茫,心脏疼得厉害,仿佛碎裂的不是神像,而是他的心。
不顾内腑受重创,他一道呕着血,一道尽力挪步接近神像,搜刮脑海是否有哪个阵法可以弥补修复她。
在他满心绝望时,从破损的神像内部竟有一只由光凝结成的蝴蝶飞出,落在了他鼻尖。
轻轻地扇动第一次翅膀,光点鳞粉纷纷落下,毫不受阻地融入他的神知。
仿佛本来就应当是他神知的一部分。
他想起自己被族长遣去凡俗界历练,中途迷途在一座小城。
玄黓本就不擅交际,不知该如何向凡人问方向,周围人又都惧他冷脸尽量避着他,最后只能无措地站在道中,试图自己掐算。
然后就被一个莽莽撞撞奔跑来的女孩撞在腰背上。
对方撞了他,跌坐在地,觉得是他不该站在道中,她更占理些,仰面就要向他骂来却在看清他面容时转怒为喜,道:你可真好看,就比我阿姐的第一好看差一点,怎么了,外来者不知该怎么逛芳雨城吗,我领你逛!玄黓被女孩牵着袖摆几乎拽着来到了由姐姐开设的酒铺,她一把推了正向自家姐姐献殷勤的醉汉,道:阿姐,你快看,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客人。
小城除却匆匆路过的客商外,鲜有外来者,尤其还是个容貌气质皆出众不似凡俗的适龄青年。
自家姐姐正是将婚配的年纪,城里的男子品性相貌都差自己姐姐太远,她才不愿自己姐姐嫁他们呢,倒是可以试试这位青年。
女孩喊过这一声,又想起什么,转回头来向玄黓颇为夸张地说:忘了与你介绍了,我叫温嬗,这是我姐姐温婵,芳雨城的第一美人,好看吧,是不是一见钟情了!原本垂目打算盘的温婵无奈地嗔她一眼,道:嬗嬗,姻缘情爱你怎么随便拿来说嘴,你再这样,我就把铺子里的茶壶挂在你嘴上。
然后又歉意看向玄黓,道:小妹被我惯坏了,实在对不起,是她强行拉来你的吧?玄黓愣了许久,此刻才迟缓地答了个是。
他要答的是对温婵的一见钟情,却被温婵以为是答她后一句问话。
——这是他与温婵感情的最开端。
随着蝴蝶翅膀一下下的扇动,无数本就应该属于他的甜蜜记忆悉数回归到他的神知中。
相识、相知、相爱、相许,玄黓仿佛再度经历了一次,终于明白自己对于白玉神像的重视其实源于他不记得的记忆。
就算已经完全不记得,见到与温婵形貌相同的神像,也会不由地心生喜爱。
过多的记忆片段被一次性塞进识海中,即便玄黓就是这些记忆的主人,也承受了不轻的负担,尤其他还因剑气肺腑受伤。
神经鼓胀的痛感和恶心几乎将他吞没,想要逼他陷入昏迷中,可他却咬住舌尖保持住清醒,不肯错漏一分一毫自己曾经被剥夺的记忆。
蝴蝶的光渐渐黯淡,他终于想起自己与已有身孕的温婵告别。
他要回到家族中,向父亲卸去族长之子未来可能要肩负的使命,放弃修仙者的身份,如同一个凡人般与温婵成婚、共度余生。
且那时温婵已经很显怀,再不抓紧时间交卸掉自己的责任与温婵成亲,自己的爱人就要被人议论未婚先孕了。
玄黓不希望旁人说她半句坏话,虽然很不舍得与她分离,但还是必须回家族一趟。
要是不给父亲一个交代就与温婵成婚,他向来冷酷的父亲可能做出任何事。
因此他向温婵许诺自己一定会尽快赶回来娶她,面上已有作母亲慈爱之色的温婵也目光柔和地应说会等他归来。
然而令玄黓万没有想到的是,回到家族中向父亲讲述过与爱人的事,父亲没有照他预料的那样痛骂或责罚他。
习惯受人尊崇的族长对独子的姻缘没有任何评价,只是淡淡地命令说:你去凡俗界应劫得很顺利。
劫数已过,不必再返凡俗界了。
玄黓怎么可能不回去,他的爱人怀着他的孩子正等待着他,他也做出了承诺。
他尝试过哀求,讲理,甚至试过干脆反叛家族自行逃出,可惜皆以失败告终。
毕竟他所习阵法规则在自己父亲面前根本不够看,本身的实力也远不如父亲。
当玄黓被族人押到父亲面前时,对方的目光依然没有半分波动,只是评价他执迷不悟。
所以要亲手破除他的迷障——将他关于这场情劫的所有记忆都拿走。
记忆被剥夺的痛苦如同生生抽去他的脊椎骨。
但令他更加恐惧的是如果遗忘相关温婵的一切,他就不会再尝试回去芳雨城,而温婵和两人的孩子还等待着他的回归。
不幸的是他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族里也不会有任何人帮他。
情丝皆断,青丝皆白。
封族族长剥夺了他相关情爱的所有记忆,但没有将这些记忆直接毁去,避免他之后发现记忆的残缺心中有异,会试图探查过往。
万全之策就是将记忆封印在有着温婵样貌的白玉神像中,以它寄存能源核心,支着玄黓在玄关守护阵法,他的神知就会囊括白玉神像和其中记忆。
令玄黓无法回想起过往记忆具体是什么,却觉神知记忆毫无残缺,所以以为是不重要的事才遗忘。
玄黓本人绝无可能主动毁去心喜的白玉神像。
神像本身具备隐蔽和防护,没有化外境的实力,也不可能破开。
而化外境修仙者全部都与封族交好,即便邀请他们进入玄关,他们也不可能冒犯地毁去阵法核心。
——即便真有化外境修仙者欲和封族为敌,担着守护者之职的玄黓也会用阵法解决他们。
阵法凶险就算杀不死化外境,其中时间与空间规则也能困住他们很久,之后再由族长出面来解决。
可以说是算无遗策了。
然而隐蔽玄关的阵法竟被踏入灵悟境不久的温歆找到解法,玄黓因觉得她面善且不会造成威胁,竟怜悯将她领出阵法后,平平无奇的灵悟境又身具两道化外境剑修剑气,都是族长不可能算到的事。
太多的巧合造成了他算计的破除。
明明该是道无解的难题,偏偏因温歆无心写下的答案达成圆满。
玄黓想起了一切,面上一片冰冷,伸手摸去,有泪有血。
原来他以为该独居玄关幽谷的十余年,一直都有应该归去的地方,只是不知温婵与孩子是否还在等待他。
他如同疯癫了般又哭又笑,终因为体力不支倒地不醒,将有个荒诞猜测的温歆惊住。
靠近确认他的伤势不致命,灵气正在治愈他,温歆就重新退开了。
她因为猜测一时心中复杂。
阵法完全失去能量供给,黯淡下来,程烨从中脱出,恼恨地立刻要取玄黓的性命,却被温歆轻轻唤住:程烨,不要杀他。
她的声音柔如春风拂过,带着些微怯意:是我们擅自闯入的不对,你既然自由了,我们这就离开吧。
程烨凶性未熄,虽然停在温歆身侧,但是尤想要再给他些教训。
却又听见温歆如同叹息般向自己道:他……他可能是我要寻找的人。
她主动牵住程烨的手,柔荑的冰凉浇灭了程烨的怒火。
看清她目中的彷徨失措,程烨明白小姑娘大约在自己受困阵中时,因什么缘故猜测到此间玄黓乃是她的父亲了。
那你不问吗?程烨实在心疼她,将她拢得离自己更近了些。
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实在可怜。
温歆曾经思索过应当如何质问父亲的不归,可自己才将他害得受重伤,再要迫他醒来质问,显得太过严苛。
还是走吧,我毁的只是能源核心,他如果再度启用阵法,就不好解决了。
她也不知看着有些疯癫的玄黓到底会否因为母亲的事悔恨,如果他醒来仍要与自己二人为敌,那就必须博生死了。
至于我的问题,只能求师父帮我的忙了。
她再三思虑,调用火灵气烧毁腕上木牌。
作者有话说:qwq父母辈小虐怡情,还有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