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涌现出来时, 温嬗有些懵。
像是没料到自己真的能凭一把刀重伤玄黓,滚动在心口的愤恨都骤然降温,理智回笼脑海中。
她从前没有这样伤过人, 就算在曾无数次幻想应当如何杀了玄黓,现实也还是有别于想象。
温嬗目光空茫地望着青年修仙者。
他与她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太大区别, 除去曾让她艳羡的一头如绸乌发变成如雪的白。
黑与白的对比很明显,但都比不上此刻他胸口伤口的鲜红。
——到底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情状的呢?温嬗很喜欢自己的姐夫,见他第一面就觉得他与自己最爱的阿姐般配。
虽然他有时候不经思考地说话,会直得惹自己和阿姐生气, 但感受得出他对自己阿姐的爱意深重。
两人站在一处, 极赏心悦目。
温嬗曾经将他们俩当□□情所能达到最高的程度。
然而玄黓抛弃了温婵。
温嬗曾经对他的喜欢尽数化为怨恨。
她想,除非玄黓是一早死在外面了, 否则不该有任何理由不传回任何消息。
虽然修仙者的生命力强悍, 轻易不会陨落,但是温嬗能够说服自己放下仇恨的借口只有这一个。
因此当她见到仍然活得好好的玄黓时,所有清醒都被怒火燃烧殆尽。
甚至不必质问他未归的原因, 单是他依然活着这一点, 就已经足够成为她复仇的动力。
嬗嬗,抱歉。
是玄黓开口了。
他面无表情地将刀拔出, 任由胸前可怖的伤口淌着血,直到一身素色衣衫被血浸透,滴落在地的血滴聚汇成一摊, 也毫无动容之色。
仿佛他心中的绝望与痛苦,也能随着血液流出而损耗。
终于他还是因为失血过多, 眼前渐渐浮起暗影。
为了维系神智, 玄黓才勉力以自己的血凭空绘成愈伤的图纹, 止住流血。
他虚弱地向温嬗道:我不能死在你的手上, 我也不能现在死去。
——就如同程烨的推测,玄黓在恢复记忆,得知心上人早已死去时,就存了死志。
只不过他发现他与温婵有一个女儿,想要对温歆作出弥补。
当温歆不再需要他的帮助时,就是他追随温婵离去的时候了。
然而死在温嬗的手上,等于让温嬗成为杀人犯,玄黓不能让她背上这种罪孽。
且复生计划的提出,则为玄黓点燃了一根希望的明烛,仿佛身处无间地狱也有了些微脱离的希望。
他想要尝试复生温婵,不成功再弃生。
然而温嬗误会了他的意思。
先前因为他受伤而稍稍软下来的心肠,在听到他明明白白表明要背弃与温婵同生共死的诺言后,登时又冷硬如刀。
她怒红了双眼,骂道:我就知道,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懦夫!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要和我阿姐许诺,你这个骗子!你怎么配来祭拜她!温歆却清楚内情,又已是听过程烨的剖析,清楚玄黓是要以性命作赌换温婵回来。
因此即便惧怕小姨的怒火,还是怯怯地开口。
想要为玄黓申辩:小姨... ...你别与我说话,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温嬗怕她说出任何背弃自己的话,再伤自己的心。
因此始一听她柔和的声音响起,就眼眶发红,忙不迭地打断。
小姑娘想好的一腔诉说被堵了回来,只得苍白着脸色,轻咬住蕊红色的下唇,目光为难地在玄黓与温嬗身上移挪。
一直环胸旁看着的程烨没法静看了。
他懒得管温嬗如何教训玄黓,毕竟是他们几人的纠葛矛盾。
但他不能不管温歆平白受委屈。
沉下声音,程烨模仿着曾经温婵劝导温嬗的口吻道:你有不明白的事情,就好生问,就算不愿意好生问,也别打断歆歆与你主动说。
温嬗对他没什么好感,愿意接纳他,不过是看在温歆的面子上。
此刻温歆都被她迁怒,又怎么可能给程烨好脸色看,所以愤怒望向程烨,就要连带程烨一齐骂在负心汉中。
然而程烨不单是模仿温婵的口吻,他还调动些微魔气,循着曾经主导温嬗梦境余留的痕迹,引动温嬗的心潮。
温嬗的目光才投向他,就茫然了一瞬。
耳边遥遥传来那场梦里,自己阿姐如同叹息般批评自己的话:你总将自己的怀疑当作一切想法的根基。
晃神清醒过来,温嬗想要追溯方才的声音,向周身看看,又只如自己经幻听一场。
即便只是幻听,温婵的话也能点醒她。
她合目作了几次深呼吸,将视线从引动自己滔天愤怒的玄黓身上挪开。
垂首轻推了推仍然抱着自己腰不放手的小姑娘,温嬗恶声恶气地问道:你想为他说什么好话?温歆抬眸,见她面上犹存不耐与怨愤,知晓自己约莫就一句话劝小姨的机会。
玄黓一去不归的实情,情有可原,至少温歆在知晓后,曾经寻他一问的执念渐消。
可在自己小姨看来,再多的理由肯定都抵不过娘亲近十年的苦等,怕是立刻就又会打断自己,根本不会听到最后。
因此温歆咬了咬牙根,遏制住心中惴然不安,将复生这个还不完全成熟的计划讲了出来。
小姨你别急,我父亲来祭拜我娘,是因为我得了个法子,说不定能够复生我娘。
在听到复生这个字眼时,温嬗面上的表情就由愤怒转为空白。
她捏住温歆的肩,颤声问道你在说什么,你怎么敢用这种话来糊弄我?情绪过于激动,她手没了轻重,温歆轻蹙起眉,忍住疼就要向她讲述。
别急着说嘛。
程烨走过来,长指在温嬗手背一点,就令她放开了小姑娘的肩。
他执起温歆的柔荑,劝道:这里不是合适讨论的地方,你小姨也不可能凭三两句话就会信你,还是另寻个说话处吧。
话是说给温歆听的,提点的却是温嬗。
衣衫凌乱,连发髻都已经散下成披发的温嬗盯着他一会儿,又与满目诚恳的温歆相视,终于还是让步,道:去家中说。
不远处守坟的跛足老人正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瞧他们这边的动静,不知会不会将他们讨论复生一类的话听去。
这种一听就是禁术类的东西,就算温嬗再如何激动急迫地想要知道,也明白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
她心乱如麻,遥望了一眼玄黓,抛下一句他一道来,就如来时一般,风风火火地跑离开了。
温歆与程烨相携追去。
在经过跛足老人时,她还是驻足,礼貌地与他道了声谢:多谢您尽职尽责寻来我小姨,不过我只是带朋友来看看我娘的墓,您误会了。
喔,是温家妮子啊!离得近了,眼睛有些花的老人才辨认出来她是谁。
他一拍脑门,歉意道:许久没见你,一时没认出来,还以为是谁鬼祟着来踩点看坟呢。
温歆明白他是一片好心,只是此刻不合适继续深谈,所以寥寥又谢了他几句,便与程烨继续去追温嬗的脚步。
玄黓在得到温嬗的留话后,也没有多言任何,他捂着还没有痊愈的伤口,又凝视了一会儿温婵的碑石,才脚步虚浮地跟上。
*温家宅邸里,温嬗从小姑娘口中得知了复生温婵的几个条件。
需要温婵的生魂在这些年依然未转世,前去唤魂者的身体能够扛住魔气的灌输,与温婵羁绊深到能够沿着魔气铺就的道路找到她。
找到后还需要温婵愿意跟随归来,寻一具合适的身体让她能够复生。
这些被考虑到的条件已经是万难实现,任何一步出现差错都会功亏一篑,而因为之前没有先例,一定还会存在许多没有考虑到的问题。
原本勉强按捺下激荡心情,略相信会存在复生法子的温嬗听完,眼眸都一寸寸黯淡下去。
她牵动唇角,苦笑一下,放下茶盏,道:果然从前没有死人复生的事,就是因为你们说的条件根本不可能全部达成吧。
再难我也要去试一试。
玄黓冷淡地开口道:若是失败了,我就追寻着她的踪迹,随她一同转生。
温嬗听出他并不是虚言,先前以为他贪生怕死的误会解开了,却仍然悲愤交加。
你哪里还配与我阿姐一同转生!从前总以为你多了不起,原来回去一趟,竟就能将与我阿姐的记忆都被剥夺了,你以为我知道这一点就能原谅你吗!我阿姐受苦了那么久!她在仇恨中浸泡多年,无法因为一个所谓的真相,就忽然抛下心中怨愤。
玄黓默默承受着她的怒斥,等她稍稍冷静下来,才向温歆道:先前未与你们言,你们通知我婵婵需要身体才能复生,这一点已经无需担心了。
他落在膝上的双手收拢了些,目光中写满复杂,道:我父亲说,他那里仍然留存着为我塑身的材料,仍是能唤回婵婵的生魂,就能借那些材料令她复生。
你父亲的鬼话你还敢信!温嬗一听,情绪更炸了。
连温歆都有些恍然,不知生生拆散玄黓与温婵的罪魁祸首郁仪到底又打着什么主意,怎么会主动提供帮助。
之前他们想要破解皇城阵法的时候,就是郁仪未提前说一声、也没有任何要求地提供帮助。
明明他之前还想要搅和其中为乱,怎么忽然又转性了呢。
他的性情,确实与常人不同。
玄黓也不知晓郁仪做事的规章,叹了声气,道:他说,他仍然是在按照所见未来做事,我不知他这回看见的是什么。